比起南疆的战火纷飞,长安城里却是暗流涌动,可对于沈青瓷而言,日子倒是平淡得出奇。新藕已经长成,他待在缭绕着艾草香气的庭院里,体会着一年之中这个最为炽热的季节。
荷叶粉蒸排骨、藕饼、糖醋藕片、荷包叫花鸡、荷包饭……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美好呢?
大概是,再添一盘荷包饭吧。
可惜,当他看见自家师父的时候,却没了这番好心情。
大梦先生从墙头一跃而下,筷子也没要,直接用手抓了两块粉蒸排骨送到嘴里,边嚼边说:“小子,你追踪用的玩意儿呢?借老子用用。”
沈青瓷眉头微蹙,却还是叫阿临取来了“惜余香”,牵了只中华田园犬给大梦先生。
大梦先生二话没说,把惜余香揣进兜里,抱着那只狗又从墙头上翻了出去。
又去追那两只鹦鹉了吧。沈青瓷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想,师父最近越来越古怪了,明明大门开着还要翻墙,此事必有蹊跷啊。
其实,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可是复仇……每次看到师父,他总是想起复仇复仇复仇——因为那是师父一只叮嘱他的事,沈家满门的仇都担在他一人身上。也许母亲是爱叶容锦的,可是那不代表,沈家冤魂都能放下仇恨不是么?为了一己私欲就说什么放弃的话,难怪师父那天会生气吧。
沈青瓷搁下筷子,在庭院里慢慢晃悠起来,每一步都走得心事重重。
阿临看着他,将一封信仔细收好。方才他去牵狗,看见从后门进来的沁娘。沁娘得知沈青瓷和他师父在一起时,没进来打扰,留了封书信叫他收好。
“不用给公子,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你再给他,记住要亲手交给他本人,其他人都不行!阿临,你明白了么?”
沁娘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太过严肃,一个千娇百媚的人儿,此刻竟是眉梢眼角都透着寒意。要是沈青瓷本人站在她面前,一定能读出这个表情,那是悲伤,满满的悲伤。可是她面前是阿临,阿临紧紧握着那封信,同样郑重地点了点头。
沁娘走了,她衣袂翩跹,像一只雨中飘摇的蝴蝶,带着一缕孱弱的悲剧美。
她去了城郊的乱葬岗,那里,有人在等她。
乱葬岗是出了名的阴气重,据说是因为孤魂野鬼太多。夜半之时,常有人低语声传出,拔剑四顾,空无一人,唯有磷火明明灭灭的,直教人心里发毛。是故,乱葬岗遂成人迹罕至之地。
即使是白天,这里也是荒烟蔓草,野碑林立,除了偶尔来抛尸,哎不对,来埋无名尸的衙差,和穷得无处入葬的人家——不过闹鬼传说日盛,穷人家也不愿葬在这种地方了。
沁娘就走在这杂草丛生的乱葬岗,虫鸣聒噪,她却一如既往地安静。深深浅浅的绿意之中,一袭白衣的她宛若谪仙临凡。她的身边,一只深灰色鹦鹉扑扇着翅膀:“也罢也罢,跟我来。”
沁娘跟着鹦鹉来到一处近乎垂直的断崖前,断崖中段一株被雷劈空的古木旁逸斜出。一人立于树梢,山谷中猎猎的风将他霜白衣衫扬起,沉重的金丝楠乌木支架竟好似没有重量一般,稳稳当当落在干枯焦黑的树梢上。
两件白衣,一在崖上,一在崖下。
他抬起脸,眸子浓黑如墨:“无缘姐,欢迎回家。”
隔着那么远说的话,却一句一句清晰入耳。
深灰色鹦鹉也叫起来:“回家!回家!”说着便飞向崖下,栖在那人肩头。
“苏也罢……”沁娘的泪水夺眶而出,冲垮了陶瓷般精致而冷漠的面容。她无数次告诉自己,这个人太残忍太极端太可怕,可是重新见到他的时候,又忍不住要流泪要难过要弥补多年来自己视而不见的想念。
她用手背抹了抹眼泪:“也罢,我不是段无缘,我的名字是段沁啊,那是我娘起的名字……”
“段沁、断情。”山风勾勒出苏也罢清瘦的身躯,“师娘没有师父用情至深,才会起这样的名字自欺欺人。”
“回家吧,无缘姐。”他微微张开双臂,示意她跳下来。
她本以为,此生不会再相见了。所以那日在如意阁相遇,她一时没有认出他。只因这小小的遗忘,她竟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弥补的过失。
看着他同沈青瓷一模一样却清冷已极的眉眼,她心中只有愧疚。
他是从小跟着你的啊,你怎么可以把他一个人丢下,让他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可以?
你第一眼看到沈青瓷的惊艳,有几分是因为他苏也罢?
沁娘仿佛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了属于沈青瓷的笑吟吟的温暖模样。她闭上眼,倒向一片虚空。
山风灌满衣襟,也灌满她的回忆。
那一年,父亲千辛万苦找到了娘亲,可是他找到的却是娘亲的尸体。
还有一个气息全无手脚冰凉的婴儿。
两只鹦鹉左右乱飞,叫得热闹:“也罢!也罢!无缘!无缘!”
父亲给她改名叫做段无缘,给那个孩子起名叫苏也罢。
他救活了那个孩子,代价是苏也罢的双腿。
可是段齐是个疯子,他对她很好,却时常虐待苏也罢。血液染透衣料,斑斑驳驳,深深浅浅,层层叠叠。小时候的苏也罢就很安静,自己脱了衣服去洗,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丝毫血迹。奇怪的是,即使打得厉害,父亲一生钻研的旁门左道,也只教给苏也罢,碰都不让她碰一下。
那时候她时常把吃的东西偷偷多分给他一点儿,可他从小就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最多也不过是客客气气的接过,淡淡道一句谢。
对他们而言,彼此是对方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