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孺回到宅子后，不到半月，成文旖与杜裕衡成婚的消息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倒不是有人特意来讲与他听，而是金陵杜府的名头着实太大，整个金陵城的人茶余饭后就把这事儿当作谈资，连走在路上，都能听见两三个人在谈论婚礼的盛况，佘孺即便是不想听，这事儿也能钻进他耳朵里。

佘孺虽然面上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可心里总归还是有些膈应的。九尾与佘孺相伴已久，也能察觉得出来，说话做事不自觉地小心翼翼，就怕一不小心揭了佘孺的伤疤。兔子倒是一如往常，该如何如何，好像根本不知道佘孺的想法似的，但它是某种看似无害兔子、却活成了精的不明生物，哪能猜不到佘孺在想什么，只是它根本不在意罢了。

九尾如此，是九尾的体贴，而兔子的不在意，才能让佘孺在它面前卸下疲累的心绪。

一狐一兔一人就这么窝在宅子里，谁也不提出门，谁也不提回深山老林，困了睡，饿了吃囤粮，闲了就修炼，无聊时晒晒太阳说说话，日子平淡，倒也安逸，佘孺的心境也开始慢慢回复了。

只是这么安稳的日子总是过不长久，沉重的敲门声再一次响起了。

彼时，佘孺正仰卧在庭院里，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下，九尾则是四仰八叉地躺在一边，睡得不知东南西北，而兔子不知钻哪儿去了，连影子都看不见。

敲门声还未响起，兔子就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隔空拎起九尾，不容拒绝地说道：“小九尾，走，给老夫看看你化形能化成什么样子了。”

九尾晕晕乎乎地睁开眼，脑子还陷在昏睡之中，四脚着地，却像飘一样地跟在了兔子身后。

兔子带着九尾，经过佘孺身旁时，轻声却严肃地留了句：“当断则断，不断，则反受其乱。”

佘孺笑了笑，应道：“我知道。”

敲门声一响起，门就应声打开了。门里，站着的是温和如初的佘孺，门外，站着的是已为人妇的成文旖。

“何事？”佘孺姿态语调儒雅，却没了当初的生动与亲昵。

看着站在眼前的佘孺，成文旖却觉得他从未如此遥远，如同站在井旁看着水中月，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边。其实，佘孺的感觉又何尝不是如此，成文旖与初见之时似乎没有不同，但绾起的发髻在她身上贴了个“已为人妇”的标签，让佘孺只能敬而远之。

成文旖收敛了恍惚的神色，摆出一张笑脸，故作轻松地问道：“我二人许久未见了，你不让我进去再说吗？”

佘孺摇了摇头，淡淡道：“你已嫁做人妇，我又一人独居此处，你进去，太不合适。若有人看到了，必定会传出闲言碎语，这，于你于我，都不利。”

成文旖尽力维持着面上的笑容，说道：“站在这儿说话，更容易被人看到，闲言碎语也不会少的。”

“那就请夫人与我站得远些，有话直说，说完便走吧。”佘孺油盐不进，站在门口，一步也不挪动，看来是铁了心不让成文旖进宅子了。

听到“夫人”两字，成文旖的脸色当即暗了下去，勉强克制住自己失落的神情，说道：“也罢，那日的事情我只是不想你误会，不想留下遗憾，便前来解释一番而已，说完，我便会离开，望你不会嫌我多此一举。”

“请说。”佘孺的一言一行，都是克己守礼，没有半分逾越。

成文旖垂下眼眸，以平静的语气说道：“如我先前同你所说，我不愿与杜裕衡成婚，可家父与杜裕衡父亲早已为我二人订下婚约，不愿为我一人的执念背弃两家的约定，只让我赶紧消了心思。我实在不愿如此，出于无奈，便去找了杜裕衡父亲，他倒是一口答应了我的请求，只是给了个条件，若我能够做到，他便会与裕衡商量取消婚约，若做不到，那我只能按照婚约嫁过去。”

成文旖抬眼，见佘孺正认真听着，便接着说道：“那个条件，便是让我收一只藏在金陵城中的妖。我知我道行浅薄，捉个小妖已是极限，而杜裕衡父亲开出的条件，必定不是我一人能够承受的，可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或者说，我不得不把这当作一次机会。我用尽各种办法，甚至让人跟踪每一个不是金陵户籍却长住金陵的外来人口，所幸，将近两个月的跟踪排查，总算让我发现了蛛丝马迹，我亲眼看见那个名为江儿的女子有一日黎明入了水，直到傍晚才出来，她不是妖还能是什么？可她的道行之高，连宫里的道士都察觉不出她有一点妖气，我对上她，没有半分胜算。”

“所以，你就找我做了个可以困住她的护身符。”佘孺用的并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笃定地陈述。

“是。”成文旖没有狡辩，直白地承认了，她苦笑了一声，“我只想着捉住了她，我就能取消婚约了，我就能……所以，我不在乎她被捉了会如何，也不在乎她是否怀有身孕，更不在乎她是否无辜，只要她是妖，便能救我于水火之中。我只是不想嫁给杜裕衡罢了，但我的确骗你为我做了护身符，做出这种事是我一意孤行的过错，你说我蛇蝎心肠也罢，鬼迷心窍也罢，我都认了，只求你待我别像个陌生人。”

佘孺沉默了一瞬，心平气和地劝道：“你何必如此？我与你不过是萍水相逢，我们之间的情愫也许只是一时的错觉，而杜裕衡与你，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二人也甚是相配，你为何一定要取消婚约？”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不清楚那人到底是怎样的，我却清清楚楚，你可知道，我与他成婚不过几天，他就纳了个妾回来，你让我当初如何安安分分地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他！”成文旖怒极，却很快就发觉自己在向着佘孺发泄怒气。

成文旖敛了怒火，垂眸道：“若我那时再坚决一些，捉住了鼍带走，我便不会嫁与杜裕衡，而是……”话音戛然而止，成文旖不再说下去，而是默默看着脚尖。

“江儿何其无辜？”佘孺叹了一句，对着成文旖没有一丝动容，“即便你捉了她去，我们二人也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

“是吗？”成文旖笑得越发苦涩，“原来只是我一厢情愿啊。”

佘孺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是否一厢情愿都不要紧，我俩只是不能在一起而已。”

二人面对面，却都没有瞧着对方，一同沉默了。

半晌，成文旖后退了一步，抬起头，用最灿烂的笑容面对着佘孺，说道：“佘孺，再见了。”

佘孺看着成文旖，温和地说道：“保重。”

佘孺说罢，成文旖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佘孺看了眼成文旖挺直的背影，关上了大门。

九尾穿着衣服从屋里跑了出来，看来还不怎么习惯用两条腿走路，跑得一歪三晃，明明可以直着跑向佘孺，却偏偏跑了个蛇形出来，最终撞到了佘孺怀里，傻笑着抬起头，喊了声：“哥哥。”

佘孺上上下下把九尾打量了一遍，手脚躯干都是人形，脸也是人脸，小孩子似的身材，小孩子似的脸，虽还没长开，但一看就是个极品美人胚子，毕竟是曾经祸害三生的上古异兽九尾狐，皮相自然是上好的，比起上一回化形，九尾的耳朵和尾巴都还是狐狸的样子，没有变化，但上次浑身遍布的白色绒毛都消失了，只是头发的颜色还是白色。

佘孺抱起九尾，摸了摸九尾的头顶，夸赞道：“能够化成半人形了啊，进步很快。”

兔子从屋里蹦了出来，不赞同地说道：“进步哪里快了？这么多天了，只学会把浑身的绒毛收回去。别只顾着夸它，小心它真当自己本事大了。”

有了佘孺当靠山，九尾的胆子大了些，转过身，昂着头对兔子说道：“我不是不会把绒毛变没有，我是不想把毛变没。”

兔子调侃似的说道：“你倒说说是为什么？”

九尾看了看自己光滑白嫩的皮肤，皱着鼻子，厌恶地说道：“没有毛很难看。”

佘孺与兔子都是一愣，而后兔子哈哈大笑，佘孺的嘴角也微微扬了起来。

九尾不明所以地看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兔子，眨了眨眼，疑惑地问道：“为什么笑？”

兔子笑得舒服了，才指指佘孺，问九尾：“你说没有毛很难看，那你给老夫说说，你哥哥难看吗？”

闻言，九尾扭头看佘孺，看了好一会儿，老老实实地说道：“不难看，但哥哥要是有绒毛，应该更好看。”

没想到九尾这个小家伙会这么死心眼，兔子笑得更加地惊天动地了。佘孺无奈地摇了摇头，但见兔子与九尾闹得欢快，也不去计较，随他们去了。

佘孺本以为成文旖与他道别之时，他也许会很不好受，但事实上，在这一刻来临的时候，佘孺并不觉得很难受，反而更多是觉得解脱了，虽还有些许的惘然，但此时看着九尾与兔子，佘孺的心境是从未有过的平和，额角时不时的抽痛也减轻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