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 第五十一回
一年后的初冬,树叶都还没有落尽的时候,尉迟山小被告知他的父亲尉迟敬亭去世了。去世的时候还在书房里起草文件,很突然。千里奔丧,一进门看到老爷子就那么安静的躺在那里,尉迟山小如五雷轰顶,人顿时就空了。若不是陈会宁一把捉住他的胳膊人就软了下去。接下来八宝山的遗体告别,老爷子棺盖上覆着国旗,草革裹尸老爷子这辈子没用上,和平年代身覆国旗亦是军人的荣誉。这前前后后这么多事儿,尉迟山小没有一件做了,全是陈会宁跑上跑下,不知底细的倒以为这才是尉迟山小。
火化,下葬,这些事儿做完又是十好几天。尉迟山小似乎还没回到状态。他有时候就那么呆呆的坐在书房的沙发上,望着他爸的书桌,好像尉迟叔叔还在那里。陈会宁先是不阻他,等到沈少游一并挺着大肚子的崔晓沁来了,夫妻俩点化陈会宁说快把人儿给叫回来,不然陈会宁还不知道怎么办?
那天夜里沈家夫妇厨房里做饭,让陈会宁叫尉迟山小。陈会宁看他在书房里埋头坐着,走过去,双手抱住他的肩膀。
“我小时候总觉得我爸是打不死的。他总跟我讲四三年他们部队跟小鬼子硬拼,一个团就剩他们三个人。我就想我爸是死不了的……我妈死得早,他把我拉扯大,虽然不是打就是骂,其实我很崇拜他。这辈子要做出个样子给他看看!我老早就这么想,我什么都还没有做,他就没了……”尉迟山小使劲的吸鼻子,一句一句讲给陈会宁听,“会宁……这世上与我最亲的……只有你了……”
“我在这儿,山小,我在这儿,我永远在这儿,我不离开你。”这些话把陈会宁惹哭了,抱着尉迟山小哭,嘴里胡乱的说着,自己也不晓得有没有逻辑了。
两个抱做一堆,良久都没有下楼去。崔晓沁拖个笨重身子再来叫,在门口远远见他们那么抱着就不再往前踏一步路了,又折回去,只叫沈少游把饭菜都盖着别让凉了。
放着尉迟山小没魂儿的样子谁也不敢离开,家里住的是知情的沈少游、崔晓沁,陈会宁和尉迟山小也不大避嫌,老在一处呆着。谁也不说一句话,就那么靠着,手牵着,十指相扣,看落雪了,看日出了,看枯叶被风刮走了,那么的好。
#
崔晓沁自己做不动家务,沈少游做的她又看不上。择日找了位阿姨,姓孙,人虽不多言不多语,却也不是蠢笨的,只来家中三两天便把什么都看出来了,崔晓沁还想怎么跟孙阿姨做做工作。那孙阿姨听了什么都没说,家务事儿依旧勤勉,大家都看出来这是老好的人。
这一日,孙阿姨整理陈会宁的客房,睡的时候少是少,东西却是一直放在这一间的。装垃圾的篓子里新撕的文件让孙阿姨扎眼,捡起来,幸而也就是拦腰一撕,拼上看也容易。不看不打紧,一看看出紧要来。
这已经是一月底,二月初要过年的时候。孙阿姨拣出来的那些文件是公派留学的意见书。学校、部队、教育部、财政部、外交部,一个个部门的公章鲜红,上面都压着大大的‘同意’二字。再翻过来,最后一页分明写着于春节假期之前办理手续,否则作废的意思。孙阿姨又瞧见有陈会宁的名字觉得这个东西十分紧要,虽然她不太懂,但是这两年大学生们上赶着出国深造她是很清楚的。仔仔细细把这些个文件又粘好了,趁着陈会宁回学校收拾行李不在,交到了尉迟山小的手中,也不多说,还是不紧不慢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尉迟山小细细翻看,一个电话打给了昔日一个大院如今在外交部工作的玩伴,把事情来龙去脉寻的清楚。
原本公派留学艺术类的是没有机会的,但是拨乱反正日子不长,经过□学校老师严重不足、水平也不高,急着要人出去学了回来,于是才有这十几个的名额。这些都是学校推荐的,人都马不停蹄的把手续办了,过完年开春三月就走。那昔日的玩伴还开玩笑说不会是尉迟山小你走上艺术的道路了吧?我们国防战线岂不是少了一员猛将?当年玩儿打仗你总是当司令的那个啊!也该尉迟山小的,正好是这位玩伴做这件事情,尉迟山小一问二问的,便把手续怎么办一并搞清楚了,还顺口问本人不到能不能办?哥们是哥们,可规定也是规定,这不见本人是万万不可的。尉迟山小就说隔两日领着人来办,到时候再跟你聊,绕也是这么多年没见,怪想哥儿几个的。
#
陈会宁这一年大学毕业,本来是留校任教的。西洋乐器这一块儿缺人缺的恼火,校长、系主任一合计:陈会宁这么个在国际比赛屡有斩获的娃,不闯出去给咱中国长长脸太可惜了,一咬牙,纵然系上没教师,还是要了名额要把陈会宁送出去。
照理说,这么一天上掉馅饼儿得事儿谁得了都得乐傻了,可就这个陈会宁一脸的不为所动,还找上校长家去说换个人吧?这算什么事儿。校长、主任都是惜才的人,就不松口,你陈会宁不去办,我们帮你办啊,什么材料都给小祖宗跑了下来。陈会宁琢磨着这样就只有走了,便跟两位老师说剩下的自己办去,都以为他回心转意呢,欢欢喜喜的交给了他,没曾想到这孩子回家眼不眨就把文件给撕做两瓣扔了,还以为就等着给他开欢送会了。
陈会宁本来不想走,等到尉迟山小说了那一句‘只有你一个’,就更坚定了不走的心。一个字儿也没透露,只说回去学校收拾东西回来跟你们过年,就去了学校。拖着大箱行李回到尉迟家,没有一个人儿。
沈少游和崔晓沁回沈家去了这他知道,孙阿姨这时候不应该在家做饭么?把行李放在衣帽间,陈会宁上厨房转一圈没看见人,楼上找一圈儿也没人,心里就慌了,蹬蹬蹬下楼来,尉迟山小开着后院门廊子上的灯,站在灯光里笑眯眯的喊他。
“我刚才叫人你故意不答应我的?”见他在,也不着急了,慢吞吞下楼朝他走去。
尉迟山小往前走两步,来拉住他的手,往后院去。
前几日连着几场大雪未消,后院里原本铺着厚雪,这时候,陈会宁赫然看见香樟树下并排着两个雪人儿。大树叉子做手,一个是塑料小桶做帽子,一个是戴上了尉迟山小的军帽,黑土做的眼睛,红萝卜做鼻,恐怕是红萝卜不多,鼻子都短短的。
尉迟山小拉着他看,说:“戴红帽子的是你,那个是我,你说好看不好看?”
“好看。”陈会宁忍不住跳下还铺雪的院子,跑到那两个雪人面前,对雪人动手动脚,“你帽子要歪带,嘴巴笑时要裂开……”
尉迟山小捉住他造孽的手,抱他在怀里,咬耳朵,“以前你有唱过那个什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歌儿,唱给我听?”
“……是《泥人儿》,对着雪人唱,总不太对啊!”在尉迟山小的怀里扭过身子来看着他。
“差不多,反正都是做出来的,唱一个……”山小哥哥不在乎。
“泥人儿,好似咱两个。捏一个你,塑一个我,看两下如何?一时欢喜将他摔破,再来揉和了重新做,重捏一个你,重塑一个我;我身上有你也,你身上有了我……”陈会宁听他的,唱给他听。
唱着唱着,这尉迟山小就动了手,把两个雪人两三下推倒了,垮成一摊雪。
陈会宁还没问,他就喊:“咱一时欢喜把他摔破,重堆一个你,再堆一个我,要我身上有你,你身上也有我。”
陈会宁边在心里骂自己不该跟他一起疯,边又听话的动起手来,和他堆雪人。重新堆了陈会宁,重新堆了尉迟山小。
搓着冻红的手,看着两个重新堆好的雪人,陈会宁特别有成就感,满面的欢喜,还真是因为那句‘我身上有你,你身上也有我’。
“分不开了。”尉迟山小拖着陈会宁往廊子上去,把他的手往自己怀里放,要给他捂热,这一句话说了,到先把陈会宁的心给热了。
“分不开。”念着这句陈会宁脸上发烧的。
“那你就走,分不开的。”尉迟山小笑着说,这一句便惊动了陈会宁。忙要收回自己的手,被尉迟山小给拿住不放。
“……”咬着嘴唇儿,陈会宁不知道要说什么。那年为着让自己去当兵,他把自己铐在火车上,所有的历历在目,“我……不去。”
“又分不开了,你怕什么?”尉迟山小死命捉住他要逃的手,捉不住了,干脆撒手把人死死抱在怀里,“你去了我又不会去找别人,你也不会丢了我,为什么不去。”
“我不去……我就是不去……”陈会宁要推开他,可力气哪有他的大,“你说只有我一个,我说了我不离开你,我不离开你……”
“人居两地,情发一心,有什么不可以?”尉迟山小抱着陈会宁往屋里拖,外面冷,他的鼻尖开始发红了。
“你为什么老是赶我走……我不走,我不走。”陈会宁心里一急,把早年间的账也拖出来一并算了。
“你有你要做的事,那是该你做的事……”尉迟山小听见陈会宁陡然提高了声调,反而软语轻言了。
“我可以不做那些事,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陈会宁没有被他的软语轻言给收买了,还是声音大得很。
“我也想……”尉迟山小点点头,“可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陈会宁满心被‘尉迟山小又要赶他走’的想法占据了,几乎要哭出来。
“我不要陈会宁放弃自己心爱的事情而呆在尉迟山小身边。这些话听起来也许绝情,我不敢肯定,你不做你心爱的事儿了,我还爱不爱你。我爱的陈会宁,是小心翼翼保存琴的那个,是一拉琴眼睛都放光的那个……”尉迟山小关上玻璃门,把他压倒在客厅的地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会宁,你去啊,我舍得,我放心,分不开的,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你去,我最想看见的是你大放异彩,是你展翅高飞。”
“……”陈会宁果然还是哭了,咬着唇儿,不让自己出一点儿声音。
“哭什么呢?你是担心我不见了,还是你不见了?你是风筝,山小哥哥是线呐,今儿就把你放出去,想你的时候再把你捯饬回来不就好了。哭什么,又不是生离死别,你可真会破坏气氛。”尉迟山小痞子上了,句句里都是看不上陈会宁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