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翅膀,亦不会飞,可他们都叫我羽女。他们说我是从九重天上来的,七月流火,风云际会,平原上草浪汹涌,百窍皆骇。耳闻目及处,天阴且晦,闪电雷鸣,眼见着一场暴雨将至,而我乘着黑色的羊角旋风从天而坠,不少目击者声称他们见我庞大的翅翼因风颤抖破损,凛凛旋转着将我裹于其中。他们必定是看错了,山鸣谷应,风起云涌间距离如此之远,这些近视眼的乡下人,很容易把猴子看作山鬼,孔雀当成凤凰。正因如此,神迹才无处不在。
但我从如此高空坠落,未丢掉性命且毫发无损,又确乎当真是件神迹。一时之间羽之国中,有人声处可听闻者皆为此震动。据头一个赶过来发现我的巫师说,我落在广袤之野的唯一一株老桑树上,身上未着寸缕,风雷阵阵,暴雨滂沱将那树摇晃得东倒西歪,我却巍然不动。那巫师于是解脱下自己身上的羽饰,覆盖在我身上。这或许是谣传我生有翅翼的又一个凭证。
我醒来的时间亦是恰到好处,神坛上五音纷繁,瑶席琼浆,羽衣飘飘的祭巫跳舞,巫祝吟歌问天,待问到天降我为神灵否,我突然睁开眼从祭坛上坐起。神坛下众人皆骇,便是我第一眼所见。随后以巫祝为首,万人口中吟唱祝颂之词,俯身跪拜。
这国度里向来以鸟面人句芒为图腾,因我身上有种种神迹,便被灵氛供为活神。
我不记得自己的姓名、来历、是否曾生翅翼。起初,我与他们连言语都皆不相通,我可书写、开口,却不知学从何处,亦无人能懂。国中巫师,将我所言句句奉为预语,解我所意,行我所指,使我高坐于神殿之上,当真以我为神。我于是只能谨慎行事,谨慎言语。
我有老师名摺占,是族中主巫之一,教习我羽之国的语言文字,与山海洪荒间的生存之理。我度过了初醒时漫长混沌的惊骇与茫然,慢慢认知这花鸟鱼虫,万物共生的神奇国度,认知为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却不知缘何,对我自身赋有神力,背上曾生羽翼之事实难相信。
我将这困惑如实告诉我的老师,我除与他们言语不同外,并无其他半点异处,我恐我是异乡来客,被飓风携带于此。老师对此念头却颇为不解,他确信我的神灵无可质疑,他一遍遍强调那些他并未亲眼所见的,我从天而降的神迹,要我心安,庇佑国中万物,为他们谋福祉。
我请主巫中的巫长俊为我占卜,已活两百三十余岁的他遍覆白毛,形容如木枯槁,拄仗佝偻行动缓慢,他的脸上满是章纹,远看如一只长了鸟脸的猴子,一双轻易不睁开的眼睛,清明炽烈,生有双瞳。
他将系于腰上的藑茅解下,折长折短谓我所问。我对自身之事一无所知,我来自哪里,将要去往何处?我岂非当真是从天降下的,因由只为你们这班人将我奉作图腾。又或是,我当真是个神灵,有神力佑国中四方平安?
我据实以言,望有所解,巫俊却给了我中心自会有所解,卜筮无用的模糊答案。他的眼睛在晦暗的神殿中明亮得如同燃烧的火焰,他说我所求之皆在我心。
我心并无答案,然巫俊的言语仍迫使我愈发深入地自我审视。我怀疑自己神灵的本质,有时却发现较于羽之国中的人,我的思维更加清楚,头脑逻辑亦更有序。我深知自身存在并无调和世间万物的能力,世间万物本就有其秩序轮回。可这并非独我所知,族中亦有智者,所知者过我百倍不止。
我不断思索,愈发觉得宇宙空大,尘世微渺,碌碌众生生存不易,亦各自有所快乐。我教自己安下心来,如神人般去俯视这无尽的时间,刹那生活。逐渐地,我变得心境开阔,一切皆有定数,我常对自己说。端坐于神坛上,受万人膜拜时,我亦可心怀喜悦,心如止水。
但有时,或是在梦中,我感到了某个截然不同于此刻存在之世的世界,虽无实际可看清的事,但印象中那里混乱狭小,了无出路。有时,我又会为国中某个母亲的眼泪,某些恶行恶事的发生,感到一种万般皆熟悉的似曾相识之感。像一切都已发生过,都可在我脑中循环结果。
直至一天晚上——那是在我坠羽而下的第八年——我做了一个梦,很奇怪的梦。梦里天色昏暗无光,天却并不黑。漫天纷飞着无数白色片状的东西,飘落在大地上,将整个大地覆结成白茫茫一无所有的一片。我所知这该是我在炎热的羽之国中从未见过的雪,天冷时由水凝结而成晶莹复杂的花状,遇热亦会重化为水。我几乎呼出身体的最后一口热气,此是我醒来后从未经遇过的天寒地冻,却并不陌生。
我像是要去一个地方,四望着眼前无尽的茫白与寒风裹挟的暴雪,我心中仍有一个方向,便踩着及膝的雪,缩着脖子,一步步艰难地前行。
实在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望见不近不远处有可见的什么东西,尚未被这一片茫白全然覆盖。斑驳灰黑的颜色,似乎马上亦要消失,从我这里的距离来看,那太像一只僵落在地上的大鸟。可它的大小,若真是只鸟,恐怕还得比风神禺强化成的鹏鸟更要大上一些。
意识里那似乎正是我所要去的地方,我望见它,心底生出一丝希望,更多的,却仍是一种无可言喻的哀恸。我不知道这情绪来往何处,却强烈得使我几乎不能支撑。我挣扎着身上所有的力气向着那似乎是大鸟坠落的地方前行,那地方,如若目测并不遥远,却不管我如何地靠近亦不能缩短距离。我身上体温全失,心中充满绝望,与那一股尖锐钝重的哀伤,却又不肯停下。
及至醒来,我的心中一时依旧有余意未消,眼里满含泪水。
这个梦太使我惊讶,不只是为它真实的就像曾发生过,我的手脚冰凉。而且,自我成为活神以来,与尘世的情感生活始终保有隔碍。这些年我未成家,与近身巫祭亦从未有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感情。我从未有过如此又深又浓的感受,这毫无由来的梦不由得使我心乱如麻。
这梦启示着什么,我实难明白。巫俊亦不能解,却只说此必定与我自身有关而非关乎国度。
与我自身有关,那是对我命运的预言,亦或是我所遗忘的过去生活的图景?那对我而言是否重要?我居羽之国中,高坐于尘世神坛之上,每逢祭祀大节便值鹭羽华服,面画赤红章纹受牛羊祭,受万民朝拜。我心如止水,无依无求。可似那一般冰天雪地中的大悲,却似一支利箭穿过我心,使我从云端清醒。
我再难平静,往后两年,我不再做过相似的梦,可梦中那极度的悲哀却时常在我中心回溯。我因一个梦变得忧郁了,且无论如何排遣,都再不似过往那般澄澈空明。
我常为人生役役,不知所归而悲,为花朵的凋谢,祭祀的散场,为所有热闹的转瞬消亡与难全之事而悲。我感到自己有些衰老了,虽从脸上还难以看出,但我知晓,时如逝水,时间在我身上亦并未停止流逝,很快地,我便会垂垂而暮,及至消失,渺无余痕。我为此而忧,不能遣也。
终于,有一日醒来,我决心出发,去寻找梦中苦寒的那片大雪。是因为除此之外,我几乎无以为继。我将这一念头告给诸巫,众人诧异,却亦无可奈何。
巫俊为我占时择日,举国筹备了一场维时一月的送神大典,国中大大小小仪式不断,天地之下,男女相爱,亲友相宜,其乐融融,人真该永远这样,只在无尽的节日与欢笑之中跳舞、喝酒,这活血便是我这个神明,唯一存在的意义。
这些仪式中,其中最盛大的当属由我亲自择定未成年的少女继承我活神之位的仪式,与选拔国内最优秀的勇士护神的竞赛。我为那花容月貌的少女穿上羽衣,画上朱痕,一手将她脱离人间喜怒哀乐的感情,遥遥地奉在天上。而我却可由此,赤脚地步入尘世,从此后大千世界,刹那微尘。
而灵是在竞赛中被选中的,跟随我的人。他是个尚不及弱冠的少年,头戴鹿首,身穿鹿皮,面貌不见,体态灵动轻盈。他背负弓箭,神佩长长短短几把弯刀,与骨饰灵草。小小年纪的他伸手不凡,在所有竞赛中获胜,有以一敌百之勇。
关于灵,有谣传说他是丹穴山上那只麋鹿的后代。这其中还有个不亚于我坠羽而落的故事。是说那山上曾误入了一个打猎的猎户,因枯草满秋,山妖所迷而失了归路。他在山中折折转转十日忧郁,因饥饿濒死,却于一夜满月中,一深水潭上,见立一神鹿。那鹿通体纯白,鹿角发光,一双雾金色的眼,粼粼闪闪。
它竟是波澜不动立于水面之上的,水中倒影却又是株发亮的树。
那猎户又惊又喜,因大饿而欲以为腹中之肉,不经多想,举弓便射,一箭中鹿眼,一箭中鹿腹,一箭中鹿心,三箭皆中。鹿倒于水中,猎户忙欲下到潭中捡它的尸体,却见有无数液体状的光自中箭处缓缓流出,渗入潭中,一时里满潭皆亮,且还不断地向外满溢扩张。
猎户手触那染光之水,如触炭火,他惊慌大骇,忙将手中弑神之物摔入潭中,转身便逃,所经之途百草凋敝,生灵皆死。这弑神的人此后触物皆枯,无多时便因无物可食活活地饿死了。
山神之死引发了一系列可怕的混乱灾祸,灵脉四溢引得怪病肆虐,妖异横生。山民所生皆是狐脸、猫身一类的异物,这一切,及至多年后山中再继一位新的山神方才渐渐休罢。
而灵被发现居住在那早已经被过盛的植草淹没的鹿死潭中,那时还是个六七岁的孩童,他的头上戴着白鹿鹿首的骨骼作为面具,身上裹着鹿皮,不能言人语。有猎户将他带回家中抚养长大,传言凡是他近身处,百草皆盛,还有传言他不吃人食,专以身上拿把弓射杀邪妖恶鬼,以这些秽物之尸为食。
这些关于他身世神秘莫测的暗示十分有趣,并不是说我不信,或者该说我信与不信其实并无多少差别,我只需知晓他可在路上护我周全便足够了。而他究竟是否为山神尸骨所化,又或者只是个被人遗弃在深山中的可怜孤儿,往后山高水长,我自有时间慢慢了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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