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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四年十一月下旬,在沉寂了半载以后,汉中军终于再次有所行动。
刘羡毫不掩饰自己的出兵意向,待两万屯田兵抵达雒县时,他堂而皇之地自卧云坞回军,而后打出安乐幡,携三万军士绕行至广汉,汇集杨难敌、皇甫重、傅畅三部兵力,合军四万余众,继而调兵东向,兵锋直指犍为。
其队伍声势赫赫,大张旗鼓,前后一度拉出十余里,所见者无不心惊。李雄第一时间便得到了消息,可他却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刘羡第一次包围雒城,就是玩了这样一招声东击西。他只能一面观察情形,再次尝试性地向雒城的江口大营进攻,一面向犍为的李阿通报消息,希望他能多加小心。
此时犍为郡的天师道教徒何止十万?但就之前来看,未经过训练的教徒不过是流民,无论人数有多少,在刘羡自洛阳就带出来的禁军面前,可谓是不值一提。
因此,李雄在传信时,特地向李阿分析说:若刘羡进攻犍为为真,仗着人多一拥而上,与刘羡野战,实在是不智之举。想要扬长避短,不如先守后战。天师道的道观多在深山之中,有存粮有活水,大军很难速克。上策便是各自龟缩到道观之内。一旦刘羡攻其一隅,其余教徒便袭扰汉中军的粮道,必然能令汉中军不厌其烦,拖延时间。李雄自会在正面为雒城解围,解围之后,李雄率众直扑梓潼,就相当于彻底切断了刘羡的粮道,成都军欲要取胜,也便轻而易举了。
李阿对此深以为然,故而在刘羡抵达之前,他便已将麾下各部祭酒招来,宣讲这个策略。教徒们听说不用正面血拼,自然是欣喜不已。在许多外郡天师道教徒的宣传下,汉中军俨然是黄泉中爬来索命的厉鬼,屠戮了不知多少同道。有相当多的教徒因此而愤懑仇恨,但也有相当多的教徒感到畏惧与恐慌。他们当即搬家迁户,各自聚集到深山老林中去了。
待刘羡大军来时,犍为郡内真可谓一片狼籍。将士们四处看去,但见沿路房舍皆空空如也,稻田上长满了杂草,树林中除了麻雀、野雉与兔子外,根本看不到人影。甚至有些房舍还被点燃了烧为废墟,人们闻着灰烬的味道,也就闻到了教徒们抵抗的决心。
这种反常的情形立刻引起了将士们的警惕,稍作推论,就可知道对方在作何打算。而面对这种情形,刘羡也没有妄动,而是先于资中县扎营,然后召开军议。参会的除去前面所言的诸部将领外,同时还有自犍为起事的张启、唐定、杨邠等人,李秀也在一旁参会。
由于阿蝶已经生产的缘故,杨难敌此时心情极好,他在听说了这几个月的战报后,也极看不起这些没有战力的教徒,即刻对刘羡请命道:“哈,这些愚民,以为入了山就能安然无恙。殊不知是自寻死地罢了,怀冲不妨把这事交给我,我一个个扫荡过去,定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也不止他在请命,多数人都认为这是个立战功的好机会,于是随声附和,希望出兵将这些山门逐个推倒。
刘羡哪能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此前刘羡下令各部,希望军队能够善待已俘虏的天师道徒,将他们释放原籍。但就李矩汇报的情况来看,军中意见不小,执行效果也有好有坏。看来因为天师道之乱的缘故,军中将士多如刘羡此前一般厌恶天师道教徒,相比于将其招揽,更倾向于将对方斩尽杀绝。
但这是曹操的做法,真正的君主应该是治理百姓,让百姓认可自己。百姓其实是精明且聪慧的,若一个人认为百姓愚昧且不讲道理,其实是因为他自己十分愚昧,这是刘羡十八岁在诏狱中便想清楚了的问题,只是对于具体如何做,他此前并不清楚。但在大病一场后,他略有所得,现在重要的是落实下去。
故而刘羡拒绝了杨难敌的意见,转而从军中挑选了三千余骑,然后以张启为向导,先前往距离最近的天公治。
天公治位于资中的西北面,地处龙泉山脉正中的龙泉湖边。这里的山势并不险要,视野也比较开阔,但山与水配合得精妙,想要率众进去,却只有一南一北两条路可以走,是标准易攻难守的地形。而根据事先探听的情报来说,大概有八千余名教徒藏匿此处。
刘羡抵达治下后,也并不作势围攻,而是派了几十人到山门下进行挑衅,辱骂对方是胆小鬼,不敢卫道杀敌。若是实在不敢,贪生怕死,他们也可以不比刀剑,赤手空拳地打一场,谁输了谁便投降。
这些话果然骂得山上教徒大怒,在山门内躲藏的日子实在难受,他们也气愤自己不受尊重,见次日清晨起了大雾,当即便决心下山袭击汉中军。当时雾气很重,一切都仿佛浸润在乳汁之中,人和树木都十分模糊,而雾气深处传来阵阵竹笛声,继而是潮水般的呐喊声。
但实际上,刘羡沿路布下的岗哨,早就发现了这些下山的教徒。他们一靠近军营,汉中军军士便已列阵完毕。
这时教徒们猛扑过来,口中高呼着:
“诛暴君!”
“退者叛道黄泉!”
“种民仙堂长生!”
但呐喊转瞬就被激烈的打斗声所淹没。教徒虽然口中疯狂地呐喊,但只见汉中军严阵以待,他们就害怕了,继而如退潮般纷纷退去。无疑,他们并不敢真正和刘羡的队伍交手。但他们既然下了山,哪里还那么容易退回去。刘羡在半夜时就安排张启带百余骑出营,以其熟悉地形,埋伏在出入山门的路上,教徒们一杀出来,张启就就把归路给断了。然后刘羡令孟讨出营打了个包围,当场就把这些人全部抓获。
这甚至算不上战事,完全就是打闹。
结束后,当着大量被俘教徒的面,孟讨把为首的祭酒严康给抓到刘羡面前,严康不知眼前之人就是刘羡,他作为一名五十来岁的老人,梗着脖子骂道:“你们杀了我又如何?上天降下天谴,刘羡这暴君马上就要死了!你们杀了我又能如何?我能到仙堂永享极乐!”
严康之所以如此,主要还是因为治正祭酒之间都通过气,刘羡重病是陈恢亲眼所见的东西。陈恢在天师道中极有信誉,大家都笃定刘羡命不久矣,因此大概也猜得出来,此前平乱的那个刘羡是假扮的,只是战场上确实打不赢。而最近两个月,汉中军的活动趋于停滞,他们自然理解为刘羡病重,眼下再发起的攻势,则理解为刘羡病死前的最后一搏罢了。
不料他听见眼前人笑道:“哦?谁说我要死了?”
严康一愣,他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或者说拒绝理解。刘羡见他打量了自己半天,就是不说话,不禁失笑,于是道:“我就是刘羡,你认得我吗?”
天师道内部讲述过刘羡的样貌特征,严康看到刘羡站在自己面前,似乎每一处都对得上,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确实有那种无可置疑的上位者风范。严康眼神当即便有些慌乱,但他很快低下头,强行压抑住惊惶,嘴硬道:“我才不信,你不过是假货罢了。”
“什么假货?”见严康装糊涂,刘羡便也跟着装糊涂,问道:“你是说,东海的孙天监,说我是太平真君,这是假的吗?”
“当然!你才不是刘羡!刘羡也不是太平真君!真正的太平真君乃是成都王!”严康干脆利落地答道。
“那你为何打不赢假货?”刘羡则问道:“真正的太平真君,不应该战无不胜,救民于水火吗?”
严康哑然,这个问题,确实教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能说:“要杀便杀,何必废话?”
严康确实做好了死亡的觉悟,他也无法做别的觉悟,不料刘羡道:“谁说我要杀你?”
听到这句话,严康愕然地抬起了头,他不明白刘羡这么做的缘由。虽说法不责众,一般对于大部分俘虏不会尽数处置,可对于他这种叛军首领,通常是要斩首示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