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凌云左手击剑,伤口还在不住流血,顺着剑锋而落,在黑夜中映出一缕鲜红,格外刺眼。然后,秋画阁中走出了一个苍老的身影,那面庞平静的甚至有些阴森,面无表情——来人,楚大公。
原来楚大公早就躲在阁中了。
尹凌云将叶秋容交到楚大公手中,西风呼啸而起,愈发响烈。楚大公擒着叶秋容,将他带到了阁楼的二层,从窄小的窗子向下眺望。
夜,秋风狂野,直教人们的说话声都被湮没,叶秋容被擒着,望着阁楼下面几个人影,渺小阴暗,却依稀可以辨出样貌,只是狂风呼啸,让他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我知道凭你一人你无法决定倦云门的命运,所以叶秋容的命,并不能换得倦云门。我也并没有这个打算。”尹凌云立于瑟瑟西风中,尽管左手的血流得突兀,依旧掩不住那凌傲的神情。
“你究竟要我怎样?”叶浪游几乎要崩溃,只是抬着头,强撑着最后一丝尊严,“如何才能放过秋容?你恨倦云门,那么是不是只要秋容永远离开倦云门,你就可以放过他?”
尹凌云目光刹那间闪过一丝犀利,冷笑:“你当真愿意让叶秋容离开倦云门,漂泊江湖?”叶浪游点头:“只要你肯放过他。”
“好,只要叶秋容从此离开倦云门,我放过他。但——”尹凌云停住,喉音卡在风里,良久,才用力地发出:“我要你死。”
叶浪游苦笑:“好,好。待我安排完倦云门的事,我会以命易命。”
“师父,您——”竺云寂站在叶浪游旁边,他何尝不想去将师父扶起?但那又有什么用。
叶浪游跪着,任由风肆意地吹,他紧握丘江的手腕:“传位的亲笔信件,早已交给你了,待我一死,你即刻将密封的信件拆开,公诸门人。至于下任门主……”丘江点头称是。
叶浪游又握住了竺云寂的手腕,意味深长地凝望着他,道:“云寂,你是倦云门大弟子,下任门主,就由你来接任!我另有一封密信给你,接任门主之位后,定要按照上面的吩咐,一一去做。”叶浪游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交到了竺云寂的手里。
竺云寂的手下意识地颤抖。接过。沉默。
“还有,你一定要记住,将秋容他赶走,赶出倦云门。”叶浪游坚定,不容拒绝的语气,听来是那样严厉。
“一定要记住,将秋容赶走,远远地离开倦云门!”叶浪游重复着,语气更重。
竺云寂闭上眼,点头。
然后叶浪游拔剑,正欲自刎,他相信尹凌云的承诺,因为尹凌云一向没有违背过诺言。何况,事到如今,他只有相信。但忽然,却听尹凌云一声喝斥,让叶浪游怔住了。
尹凌云阴冷而平淡的声音仿佛一根刺,尽管声音并不尖锐:“我并没有说过要你自己动手。”尹凌云上前踏了一步,向竺云寂望了一眼,“倦云门大弟子,竺云寂,看样子倦云门门主将会由你接任。”尹凌云的嘴角又扬起一丝冷笑。
“接剑。”尹凌云的神情随即平静,那尚沾着血的剑竟是向竺云寂递去,只听尹凌云用淡漠中透着几分冷厉的声音道:“你来杀他。”
丘江一直默默地站在一旁,不是他袖手旁观,而是他知道此刻做什么也没有用。或许,他们二人真的来晚了。不过半个时辰,谁也没有料想到会发生这么多的事。
竺云寂手在颤抖,低垂的双目满是凄郁,他沉默在原地,手没有再往前伸。然后他听见了尹凌云的笑声,和叶浪游的叹息。
尹凌云见竺云寂并不伸手,干脆将那剑一把抛在地上,落在竺云寂身边。
叶浪游还跪在地上,他转头望向竺云寂,神情满是恳切,竺云寂想起往日的恩师总是英气勃发的,此刻,却格外苍老。叶浪游的声音缓缓响起,声音并不大,但竺云寂听来字字清晰:“云寂,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如今怎样做是最佳的选择。今日顾及情义的后果,便是我和秋容双双毙命,你应该知道怎样做。”
竺云寂抬头,目光霎时变了样,坚定而犀利。或许终于有所触动,作出了选择。
竺云寂什么话都说,直接从地上拿起剑,飞快地,刺入了叶浪游的胸膛。他不敢直视叶浪游,只是冷冷地望着尹凌云:“可以了么?”
尹凌云不答,只是用力拍掌,声音回响得彻烈。那似乎是讯号,随后楚大公便将叶秋容放了。
趁着此刻一团混乱,尹凌云和楚大公立刻撤离了秋画阁。
转眼,尹凌云和楚大公离去了,这里似乎成了倦云门的天下,又似乎成了倦云门的坟墓。三个活人,一个死人,没有人知道结局。
丘江仰天不语,长叹一声,然后奔到了叶浪游的尸体旁。
竺云寂出手够狠,一剑毙命!只是他的手还在颤抖。
叶秋容飞速顺着木梯奔了下来,昏暗的秋画阁冥冥中又多了几分寂静阴冷。叶秋容来到叶浪游身边,扑腾一声跪了下来——方才他们的对话,由于狂风呼啸,叶秋容丝毫没有听见,他唯一知道的,就是竺云寂狠命的那一剑,刺透了叶浪游的胸膛,让他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叶秋容怒视竺云寂,杀人的剑,沾血,尚紧紧握在竺云寂手中。竺云寂似乎在可以避开叶秋容的目光,眼帘低垂,神情还是那样凄伤忧郁。沉默得太久,总有人要开口。竺云寂的手不再抖,骤然,昂首,他不再躲避叶秋容充满恨意的目光,本来黯淡的双瞳平添了几分厉色:“你也看到了,师父死了。倦云门的下任门主将是我竺云寂。至于你,识相的话,就永远也不要再踏入倦云门半步!”
“哼。”叶秋容冷笑,“我道平日忠心耿耿的大师兄为何会亲手弑师,原来还是暗中对倦云门门主一位虎视眈眈。但你以为你是谁,凭你,就真能使众倦云门弟子信服吗?”叶秋容缓缓站起身,泪被风吹干,在面颊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无人在意,他又转向丘江,“丘师叔,这件事——”
“这件事我没有办法。”丘江不待叶秋容说完,便匆匆打断,“师兄早已留下亲笔书信,传位竺云寂。每人执拗的过师兄的遗愿,我也无法改变。”
叶秋容咬牙,极力压抑着心底不住上涌的怒气:“但他是杀了爹的凶手!丘师叔,只要你肯与我一同作证,我们绝对有办法让门人得知他的恶行。”
冲动的少年人,血气方刚。
“没有证据,没有人会信。”丘江面色沉重,他本来可以多做些解释,替竺云寂。但他没有。
竺云寂静默地站在一旁,他手中握着剑,叶秋容赤手空拳,无论此刻他的怒意有多么大,都绝无胜算。但竺云寂的头又悄然垂下,发丝被西风吹动遮挡眼帘,看不见目光,叶秋容言语间那种血淋淋的恨意,让竺云寂不敢昂首。
往日,竺云寂与叶秋容的关系并不算亲密,但对于这个沉郁寡言的大师兄来说,这样的交情,已是难得。竺云寂在倦云门有地位,却少有朋友,他不像叶秋容一样英气逼人,谈吐豪放,他永远做不到潇洒。尽管他是大师兄,他却更像是默然旁观的路人甲,唯一不同的只是,倦云门兴旺,他默默无闻,倦云门有难,只有他来顶。
或许在叶浪游心中,竺云寂不过是一个傀儡,一条忠诚的狗。
虽然叶秋容赤手空拳,打不过竺云寂,但他起码有机会抢走叶浪游的尸首。叶秋容怒气还未消散,但他知道此时不能久驻,立刻抱起叶浪游的尸首,奔跑离去。然而他脚步方一迈开便被竺云寂拦住——竺云寂的剑直挺挺地拦在叶秋容的面前,眉痕微皱:“师父的尸首,你不能拿走。”
“害怕留下证据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爹的尸首在不在我的手里,你做的好事早晚有一天会被揭穿。”叶秋容昂首,丝毫没有放下叶浪游尸首的意思。
竺云寂紧皱的眉蓦地展开,扬起,目光中原先的一丝凄凉瞬间消散,语气平静间甚至夹着几分冷厉,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你若强要带走师父的尸首,我只好将师父的尸首毁掉,你尽管抱去一贪烂泥。”竺云寂的剑锋抖转,顶着叶浪游的脖颈,目光紧紧盯着叶秋容,没有丝毫逃避。
叶秋容一凛,只得将叶浪游放下,冷笑:“大师兄,我原本以为你淡漠而与世无争,原来竟是这般心狠手辣。好,好,十数年的师门恩情,一朝抹煞,实在了得!”叶秋容一步步后退,苦笑,然后转身离去。
直到再也望不到叶秋容的身影,丘江才走到竺云寂身边,叹息:“云寂,不,应该是竺门主。有些事,如今,你只有接受——”
丘江似乎还有话,但竺云寂却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只是凄然一笑,打断了他的话语:“你不必多说,我明白。今日的一切,你我都不能对秋容言明。若是让他知道真相,他只会去找尹凌云报仇,必死无疑。”
丘江点头,不语。
有恨的话,就朝我来吧。竺云寂的头又低下,望着师父苍老的面庞,如今,更是没有半分血色,他苦笑——师父,难道如今自己面对的这一切,他没有想到么?不,只是叶浪游明知如此,也是要牺牲竺云寂的。
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