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七月。

长安还是一如既往的热，热气挟裹着日光穿过晒得有些干巴巴的叶子，平日里聒噪个不停的蛐蛐今儿也安静了许多，偶尔哀哀的叫上一声，到也给这热天里填上了一点活气。

如果说在这种天气里，唯一没有避暑偷闲的便是丞相府了。此时丞相府中，正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为得便是半个月后丞相夫人的三十生辰。

管家田伯正皱着眉头安排一个年轻下人往门梁上挂着寿字的红色灯笼：“往上点，再偏左一点。”扭头却看见小姐的丫鬟如意正放下一个包装精致的食盒，挽着裙子几下攀上椅子，把一个大红寿字拍在了红木门中央,顿时头疼，几步过来顺路叫来个丫鬟把她扶下来，“如意啊，你过来干嘛，啊？看不见田伯忙么，回头见了小姐，一定叮嘱她好好管管你这冒失的性子！”

如意下来后蹬蹬的迈着步子跑到食盒旁边，开始拆食盒，头也不回地笑着回嘴道：“小姐哪舍得罚我啊，也就是老爷严厉，可这老爷不是不在么？”拆开后叫着旁边的下人们帮忙往外端酸梅子汤，四处分给别人。

眼见着老爷子气的吹胡子瞪眼了，果断端起一碗，脸上端出一个笑脸，讨好着说：“田伯，天热莫生气啊，生气容易上火的，您年纪大了，多喝梅子汤下火啊，小姐特意叫厨房做的，怕田伯您辛苦啦”这年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句话也不知是谁说的，真是真理。

田伯见她一副讨好样子，不由有些好笑，这死丫头，就她机灵。不过这梅子汤确实挺甜的。“回去吧，说田伯谢谢小姐啦”“好嘞。”

端着盒子回去后，推开房门，就见小姐正伏在红木桌描着画，那黑凤翎般的头发像缎子一样披散着，直到脚踝，只在发尾处松松地用玉簪子绾着，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不过十三四岁，就已经出落得一副美人模样。你说这世人都长着两眼睛，一鼻子一嘴，怎么就自家小姐越看越顺眼呢？

走过去，拿起梳子。手指穿过黑发，正是想象中的好质感，配合着手下的动作，这三千烦恼丝很快就收拾得妥当。“小姐，你这头发怎么长的呀？又黑又密的，戴上发饰好看的紧。”

苏初望正热的厉害，这满头的烦恼丝披下来更是让人几欲发狂，眼下如意几下打点好了这头发，不说容貌整洁了，最重要的是凉快啊。

见如意羡慕，不由郁闷：“如意啊，好看是要付出代价的，你每天愿意顶着几斤的头发四处溜达，你也能漂亮。”如果不是自家娘亲死活要留着这头发，自己早就剪短了。

如意偏头想了想，咽了咽口水：“小姐，不用了。”摸摸下巴，“不过小姐啊，丞相大人几天没回来了，是不是朝里又斗得厉害啊？我上午到街上买胭脂时，听到一个醉酒的人在那一个劲地骂太子的舅舅狼子野心呢！这太子舅舅也真是，怎么这么胆大呢？”

苏初望不置可否，搁下手中描着金边荷叶的雕花狼毫笔，起身走到院子中的石椅上坐下，端起蓝边青瓷碗装的梅子汤，吮了一口，方才慢慢抬头，眼中隐了笑意，“你的胆子到是越发的大了，朝中事也敢就这么大咧咧的开口。府中人多眼杂，你这话要是让我爹听到……”苏初望故意停住。

如意脸色有些惨白，说话都有些磕巴：“小姐，我错了。你，你别吓我啊。”

苏初望见她吓着了，出了一身冷汗，笑盈盈地递给她：“你不是说热么，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觉得后背发凉，有点发冷啊？”顿了顿，自顾自又满意地说下去：这年头，哪找我这么贴心的小姐啊。”

如意：“……”。

正当如意反应过来扑上去要挠初望痒痒时，田伯推开院门进来，见到的便是一副人仰马翻的场面，配上这知了叫声，好不热闹。

田伯黑着脸，干咳了一声。

主仆二人赶紧站好，一副端正模样。前提是如果忽略她们身后撒了一地的梅子汤。

田伯低头做个礼，抬头，“小姐，老爷急着叫你。你赶紧去。”

苏初望抬头看着田伯面无表情的脸，得了，看起来自家亲爹心情应该不是很美丽。随即应了，整理好衣衫，一路疾行到了书房前。

“爹，我到了”轻叩房门。

“进来”丞相声音很和缓。应该心情还不错。

推门进去，一眼便望见了爹爹手中的碧绿雕花白玉匣子。抬头，打趣道：娘亲还说爹爹不在意她，可这礼物，不是买的很好么。”

苏烨哭笑不得，“你胡说些什么？”这丫头他们夫妇二人一向宠的厉害，这回出去，不知道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心中不免心疼。“初望啊，你过来，爹要和你说些事情，你仔细听。”

苏初望见父亲脸色有些沉重，敛了调笑，走过去拉过椅子坐到父亲身边。

“初望啊，近些日子爹在易峰县给你买了处宅院，置办了下人。还叫人移了好些药草过去，你不是喜欢学医么，去那可以好好看看医书，你娘喜欢花，你也可以种点。到那以后，不用总是出去玩，尽量呆在家里，女孩子要保护好自己。如果，如果你没地方去了，就去祁安县景家玩，他家有个小姐姐可以和你玩，就先这样吧。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晚上准备走。”

苏初望心中有些发凉。这是交代清楚要把她送走的节奏啊。有些着急地抓住爹爹的手，看着爹爹：“爹，我不走，娘亲还有半个月就寿辰了，现在种花哪来的及？而且，而且……”

有些语无伦次，索性撒起了娇：“爹，我不走么，你舍得，我娘亲也舍不得啊”先把娘亲搬出来。“你娘亲那我去说，由不得她。”苏烨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初望，你跪下。”

苏初望见父亲的表情，有些愣了。那是父亲往年祭祖才有的严肃表情。又听见父亲的话语，不敢再说什么，只是跪下时，眼睛也有些发红。

苏烨见女儿这样，有些心疼，语气也缓和了许多：“昨夜。皇上召我入宫，赐给我这个盒子，现在我传给你好生保管，你此去易峰县还有一层意思，也是为了好生安置它。你记得，若什么时候这个盒子中的东西变了样子，你就把盒子中的东西交给他。如果一直没有变化，你就好生保管着它，啊？”起身，将盒子举起，跪下。

苏初望郑重地接过盒子，转身向皇宫拜了拜。

回去后，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只有十几张大额银票，几件衣物罢了。苏初望轻笑，钱财乃身外之物，真算是“孤身一人 ”了。这下好了，去了吃喝不用愁了，可这家人，又要多少银票才能替代呢？

苏初望歪着头，数着书桌上画中金边荷叶的纹路，先安慰过哭的一塌糊涂贴身丫鬟如意，又和哭的梨花带雨的母亲告别。苏初望抱着安慰她们时，有些奇怪，自己不过去那里一段时间，总归是要回来的，为什么她们一个个都哭得这么厉害呢？又有些感叹：女人的眼泪怎么这么多呢？

闻着空气中传来的梧桐树的味道，苏初望一手抱着玉盒子，一手无意识的拨弄着腰间系的琉璃，珠子脚下堆着行李，坐在马车里。望着夜色中渐渐远去的丞相府和家人，有点小忧伤，有点想落泪。

车子拐了个弯儿，丞相府就这样不见了。多年后，苏初望回想到这一幕，总是会想，如果，当初没离开就好了。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事情发生。可惜啊可惜，世间总有如果，世间总是没有如果。

七月长安，空气中微微有了一分冷意。

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