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已值季春，因京城地势略高，春景也就繁盛得晚些。是以，此时一城里外，春色正浓得发溢。

母亲是先太后发小的女儿，自幼得先太后喜爱。虽是太后五十八岁庆生宴，宫里不打算大办，却也请了我们一家四口去宫中给先太后祝寿。父亲因为生意在外地，就由着母亲带我和小微应邀提前一日入了宫。

我们顾家向来是先太后的客人，与太后，也就是先帝巴巴费了许多劲迎娶回来的皇后娘娘几乎是不曾来往的。我和小微与皇上也从未照过面。故而，但凡入宫便是宿在先太后的寝殿景宁殿里。可是偏偏不巧，娘亲应了先太后早一日带我们入了宫。更不巧的是，宫中那春景最盛的园子偏偏不是我们住的那个园子。

爹娘尚在世时，我与小微都是被娇宠着的。顾家世代为商，诚然，商人在权贵眼里不算什么。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柱石），民也。”即便有钱，商人的地位其实还不如贫农，朝廷对商业的态度亦是不禁止也不提倡。但是，这世上也有这样一个道理，你不得不认，便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所以我顾家的日子一度顺风顺水，我顾家把玩的东西，只怕是皇帝那里都见不到的稀世珍宝。也是如此，我顾家姐弟想要的东西，很少有得不到的。

这样如是生活了十二年。而我姐弟二人的后来古怪性格，却并非在爹娘离世遭了打击斗转而成。

昌和四年，三月初十。晴空万里，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恰是正午，我与小微随母亲陪先太后用过午膳，无聊的很，便跑出去逛园子。先太后宫里的宫人都认得我们，母亲也就没有让人跟着。

大榆树下唯一的秋千坏了。小微恹恹垂头，不开心。我灵机一动，拽着他跑出了这座唯一可以保护我们的宫殿。

“我知道樟园里也有一个秋千！听闻那里景色也是宫里最好的。”

小微那一张阴郁小脸忽然就放晴了。这令我觉得自己这个姐姐当得很是称职。

樟园果然没有令我们失望。几棵硕茂松散的樟树中间，正架着个漆着红漆的秋千，可容一人坐。只是距离小树林有些远，连着它四周的一小方空地尽数暴露在阳光下，便是远远看着也觉得玩不了多久就会被晒得退到树荫下。小微正在兴头上，迈开两条小腿跑过去坐好，笑嘻嘻与我道：“阿姐，快来推我一把！”

我还没来得及走过去，一声厉喝就先一步从樟林里传来。

“哪来的贱奴贱婢，这秋千也是你们能碰的？”

就算我和小微因为父亲的要求，每次入宫都不敢穿十分华贵的衣服。可今日我们这一身怎么也算得上一个富贵人家小姐公子的打扮，怎算得上是贱奴贱婢？

她这么说话我就不开心了。

“你说谁是贱奴……”小微已经被点着了，可人却在秋千上一动不动。言语间自成一种坚持。我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下去。自己却也不畏惧那一副精明相已经走过来的妇人。

“还不给我下来……”妇人伸手要去拉小微，被我挡了一挡。我先她一步将小微从秋千上拉下来，冷着脸问她：“园子里的秋千，为何我们不能坐？”

“因为，这是朕的秋千。”

顺着声音看去，林子尽头立了五六个人。尤其尊贵显眼的是一个头发上插满金钗碎玉的明丽妇人，和她前面一身皇袍文文气气的男孩子。

我知道，那是皇上。

只见我家二公子一只手还恋恋不舍地拉着那秋千，我看了他一眼，知道这秋千今日是玩不了了。握着小微的手将他一拉，扑通一声齐齐跪在了石板地上。

小微看过来的眼神里满是惊讶，我小声道：“今日这秋千是咱们玩不起了。”

“为什么？”

“因为他是皇上。”

小微眼里的愤懑火焰极不甘心地一点点灭去，叫我看着有些心疼。我知道他想说，皇上怎么样，有本事就来打一架，赢了我才算数！我和市井孩子抢东西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说我是顾家公子他们就乖乖把宝贝拱手相让的！此刻的小微很是委屈，也很是聪颖，他领悟了我想告诉他的道理：这不一样。就算这个穿皇袍的男孩子和市井上孩子长得一模一样，可是他那件袍子就注定了他们不同。

在这短暂的转变里，过来叫嚣的妇人得意地笑了笑。明丽珠宝气的妇人怀里的白猫眼睛懒懒眯作一条细缝。我感觉到小皇帝的注视，携着小微一并深深俯下身，道：“无心冒犯，皇上恕罪。”

“朕不想玩秋千了。母后，这里就交给你了。”小皇帝似乎被我们扫了兴致，撂下一句话带人走了。那个明丽妇人微笑着颔首，目送小皇帝消失在樟园。

石板地很硬，我们从来没有对谁这样低声下气过。其实这件事情本可以很小，只要皇帝太后心宽一点不要与我们计较。皆大欢喜却有些难。

太后抱着猫慵懒走到我们身旁，用手指挠了挠猫的下巴，傲娇道：“哪个宫的？”

我死咬着嘴唇，不抬头也不说话。

小微偏头，见我不说，也一并不声不响。

精明妇人正打算说什么，被太后摆摆手阻止了。她仍旧挠着那猫的下巴：“不说？是怕回去挨打吧？既然如此，本宫也不为难你们。就在此跪上两个时辰好了。”

“谢太后开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