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吐蕃对塔里木盆地南部地区的统治
790年前后,吐蕃曾一度在葱岭以东的西域地区占有优势地位。但是随着回鹘势力的西渐,吐蕃在天山东部地区连连遭受重创,被迫退居塔里木盆地南缘地区。在葱岭以东,形成了回鹘与吐蕃南北对峙的局面。塔里木盆地以北的天山南北地区由回绍控制,而昆仑山以北的塔里木盆地南缘地区则被吐蕃占据。由于有关史料缺乏,我们对吐蕃在塔里木盆地的活动所知甚少,幸而有关于阗的材料较为系统,研究成果也较多,所以在这里只能就吐蕃统治于阗的史实做一些简略的介绍,并希望能以此对吐蕃统治西域绿洲农业政权的特点有所了解。
于阗位于塔里木盆地南缘,居民城郭而居,以农耕为业,在西域土著政权中势力较强,而且也是丝绸之路南道的必经之地。在唐朝势力退出西域之前,这里是安西四镇之一\"于阗镇\"的所在地,据有十分重要的战略地位。至少自天宝年间以后,四镇节度副使一直驻扎在于阗,有时由汉人充任,有时由于阗王兼领,是于阗地区的最高军事长官,于阗在四镇中的地位仅次于安西都护府首府龟兹,是唐朝设在塔里木盆地南缘的一个坚固的堡垒。
在唐朝统治期间,于阗王保留了原有统治权力。于阗王一般都兼任唐朝设立的毗沙都督府都督,有些甚至担任了四镇节度副使的职务,如于阗王尉迟胜(746?一755)之弟尉迟曜(755-790?)就曾以四镇节度副使的身份\"权知本国事\"这种在羁糜府州制度之下的胡汉双重管理体制一直延续了一百多年。
在吐蕃与唐朝争夺西域的过程中,于阗一直是双方激烈争夺的重点地区之一。安史之乱爆发以后于阗王尉迟胜率精兵五千入内地勤王,驻守于阗的唐朝守军也大都征调入关。此后于阗为唐坚守了三十多年,790年北庭之战前后,于阗被吐蕃政权占领。
在吐蕃占领期间(790-842?),于阗仍然是吐蕃统治西域的一个重要据点。吐蕃政权曾先后将十几个分属于吐蕃本土各翼的千户部落调驻于闹,并且将于阗本地的居民编为部落。吐蕃驻军很可能是将于阗组织成了一个军镇(khrom),其首脑为军镇将军,驻扎在距离今和田北一百里处,和田河沿岸的神山堡(即今麻札塔格)。近代在这里发现的藏文木牍中,有许多是寄往神山堡的信函。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神山堡在吐蕃统治西域时期的重要地位。在军镇之下,吐蕃还设立了专门管理一城事务的节儿(rtsisrje)等行政官员。
在驻军设镇的同时,吐蕃政权保留了于阗王族尉迟氏的统治地位和于阗本地原有的统治体系。和田地区曾经出土了一件很重要的于阗文写本(mt.b.n.0065),其内容是对吐蕃占领时期于阗王尉迟浩(visakirti)的颂词。写本中称:\"自最优秀的藏人守卫于阗国,其(指于同王尉迟浩)统治已进入第六个年头。\"表明于阗王族尉迟氏的王统仍然持续了下来。同一国王时期的另一件文书(mt.c.0018)中记载:\"于阗王尉迟浩四年十二月十八日。此年间,刺史、阿摩支……。\"可见于阗本地的地方统治体系也没有被完全打破。
显然吐蕃政权在于阗实行一种与唐朝羁糜府州制度类似的,双轨制的间接统治方式,即吐蕃政权派遣镇军驻守于阗,由臣服吐蕃的于阗王族担任国王,在吐蕃驻军的监督下直接统治本地人民,与此同时,还保持了于阗本地原有的各级行政组织。虽然于阗王在名义上保留了王位和相应的权力,但在于阗本地统治者与吐蕃占领者之间的关系上,仍然鲜明地体现了被征服者与征服者之间不平等地位。敦煌出土的藏文文书(p.t.1089)中,明确地表述了双方之间的这种不平等的关系:
也可以奏上这样一个例子,即于阗国主的情形:因为[他的]称臣纳贡,受到恩诏,被赐予王号,允许其有王者的威仪,但其地位在[统治]于阗的银字告身〔吐蕃人的〕论(大臣)之下。于阗的阿摩支(大臣)被允许授予金字告身(绿松石告身)的阶位,但地位却在[吐蕃任命的]赤铜字告身的节儿之下。
金、银、铜等不同质地的告身,是吐蕃政权用来表示或区别各级官员品秩高下,地位尊卑的一种标志物。《新唐书·吐蕃传》说;\"其官之章饰,最上瑟瑟,金次之,金涂银又次之,银次之,最下至铜止,差大小,缀臂前以辩贵贱。\"这里所说的\"章饰\"就是指告身。吐蕃政权不仅在本土广泛实行了告身制度,而且将这种制度推行到了新征服的地区。例如796年(贞元十th年)韦皋在雅州招附曾经臣服吐蕃的蛮族首领高万唐等人归唐,收得他们原来接受的,由吐蕃政权颁赐的五十五片金字告身。但是吐蕃在新征服地区实行的告身制度与吐蕃本地原有的告身制度有很大的区别。虽然告身用来区别高下尊卑的功能并没有多大改变,但是与原来的告身制度相比,向被征服部落或政权的首脑和官吏颁赐告身,更多的是一种臣服的标志,并不能完全代表接受告身者的实际地位(至少相对于吐蕃人来说是如此)。所以于阗的\"阿摩支\"虽然被允许持有二等阶位的金字告身,但他们的实际地位却低于最下等的铜字告身的吐蕃节儿。同样,于阗国王虽然贵为一国之主,具有王者的威仪,但实际地位也在银字告身的吐蕃军镇将军之下。而且即便是这种名义上的国王地位,也是吐蕃统治者\"赐予\"的,所以于阗王要保持其王位,就必须履行向吐蕃政权\"称臣纳贡\"的义务。
吐蕃对以于阗为中心的塔里木盆地南部地区的统治持续了半个多世纪。九世纪中叶吐蕃政权瓦解后,于阗也获得独立。尉迟氏王族掌握了于阗的实际统治权。从901年(唐昭宗光化四年)开始,于阗王国与敦煌的沙州归义军政权建立了联系,于阗王李圣天(visasambhava,912-966)曾经娶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的女儿为王后,双方之间进一步形成了联姻关系。938年(后晋高祖天福三年),李圣天派遣使臣出使后晋,晋高祖册封李圣天为大宝于阗国王。李圣天与王后曹氏所生的从德太子,曾长期居住在敦煌。967年(宋太祖乾德五年),从德继承于阗王位,此后继续与内地和沙州保持着密切的交往。1006年(宋真宗景德三年)左右,随着信奉伊斯兰教的喀喇汗王朝的势力在塔里木盆地的扩张,于阗最终也被喀喇汗朝消灭。
吐蕃政权在塔里木盆地的统治,加强了古代的新疆地区与西藏地区的文化交往。以于困国为例,敦煌发现于阗文医药巨著《悉昙娑罗》是从藏文译成于阗文的,它对增进古代于阗地区的药物学知识起了重要的作用。而在藏文大藏经或敦煌藏文写本中保留下来的《于阗国悬记》、《于阗国教法史》等著作,则是从于阗文译成藏文或者是用藏文编成的著作,它们代表了古代于阗对藏族佛教文库的贡献。
三、吐蕃在葱岭以西地区的活动
如果说790年以后吐蕃势力在天山东部地区遭到了重大挫折的话,它在葱岭以西的西域地区的进展则要顺利得多。由于得到了天山西部地区的葛逻禄政权的支持,并与葛逻禄结成了联盟,吐蕃政权联合中亚地区的土著政权与大食展开了激烈的争夺,并一度取得了重大的胜利。
唐朝势力退出西域以后吐蕃在葱岭以西地区与大食争夺的具体情况记载较少,《新唐书·南诏传》提供了一条重要的信息。701年(贞元十七年)春天,唐朝与南诏联兵,在泸水大破吐蕃军队,\"康、黑衣大食及吐蕃大酋皆降,获甲二万首。\"这些康国和黑衣大食的军队肯定是被吐蕃政权的从葱岭以西地区征调到东方来参战的。有关他们的身份目前还不很清楚,但是他们很可能就是吐蕃在与大食的战争中俘获的战俘。阿拉伯史家的记载(下面所引的阿拉伯史料主要转择自白桂思《中亚的吐蕃帝国》{,thetibetanempireiralasia,prionuypress,1987.}第六章《晚期帝国》中所引用的资料)与汉文史料中反映的情况是相互吻合的。回历193年(公元808-809年)拉裴厄在撒马尔罕起兵反叛阿拔斯朝(即黑衣大食)。大批河中地区本地各国的人民都加入了拉裴厄的军队,,其中就有\"吐蕃军\"也这条史料说明吐蕃人在北庭战役(790年)后不久,就已经到达了河中地区。
拉斐厄的叛乱规模浩大,哈里发赖世德亲自出马,率军平叛。809年,赖世德在出征途中死于徒思。此后,他的长子艾敏继承了哈里发的位置,并控制了大食帝国的西部地区,而次子马蒙则掌握了帝国东方的领土。以吐蕃为首的葱岭以西西域各国的反抗,使马蒙陷入了困境。在810年的一次谈话中,他曾经叙述了当时吐蕃及其盟友葛逻禄以及其它西域国家的反抗活动,并为此感到十分不安。他说:\"呼罗珊的疏远及其人口稠密和人烟稀少(地区的)甘羁束;(葛逻禄)叶护改变了臣服的立场;吐蕃君主可汗的抵触;迦布罗(即喀布尔)王动员兵力,想要袭击与他相邻的呼罗珊的领土;讹答刺君主(原文作utrarbandah.这是utrar(讹答刺)君主的称号)拒绝进奉每年的例贡;所有这些我都知道,但却又无可奈何\"
这时马蒙与他的哥哥,哈里发艾敏的矛盾已经日趋激化,一场内战即将爆发。艾敏在西方步步紧逼,而东方又有吐蕃、葛逻禄等为敌,这种进退维谷的处境使马蒙苦恼万分,他甚至希望最好能从呼罗珊逃到吐蕃军队中去。他说:\"我想,除了放弃我现在的职位,与吐蕃君主可汗(原文作\"khaqanmal-ikalturk\"(突厥君主可汗),白桂思认为它不可能指葛逻禄或者是回鹘。因为葛逻禄的君主在阿拉伯文献中通常称作yabghu(叶护),而回鹘人则被叫做tughuzghuz或tughuzughuz,而且当时马蒙要想到达回鹘人那里,就必须通过战斗,先越过与他为敌的葛逻禄的领土,就显然是不可能的。泰伯里(tabari)和艾兹赖格(azraq)的著作中都将吐蕃的统治者称为\"可汗\",所以这里的khaqanmal-ikalturk\"应该作\"khaqanmalikal-tubbat(吐蕃君主可汗)。详见《中亚的吐蕃帝国》,第159页,注(104))联合并向他和他的国家寻求庇护之外,我已别无选择;因为对那些企图背叛我,打败我的人,我还是应该先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并使自己处于稳固的地位\"。摆在马蒙面前的现实是,要想在争夺哈里发的斗争中获胜,首先必须稳定东方的局势,于是讲和成了他唯一清醒的抉择。
马蒙的大臣法德勒向马蒙献计,建议他做出必要的妥协。法德勒说;\"给叶护和可汗写信,册命他们为自己国家的统治者。并答应他们,当他们与〔其他的〕统治者发生战争时支持他们。送些礼物和呼罗珊的珍稀物品给迦布罗王,向他请求罢兵言和——你会发现他也非常希望讲和。姑且向讹答刺君主让步,免除他今年应该交纳的贡赋。\"法德勒对自己的计划充满信心,预言它一定会成功,他对马蒙说;\"如果联合了可汗,您就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目标。\"结合上文分析,这里的\"可汗\"也应该是指吐蕃君主。
马蒙及时采纳了法德勒的建议,与吐蕃、葛逻禄、迦布罗等东方的敌对势力讲和。这时正值艾敏的大军离开巴格达向呼罗珊进犯(811年5月27日)。马蒙的军队打败了入侵者,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回历198年(以公历813-814年)马蒙成功地登上了哈里发的宝座,成为阿拔斯王朝的第七任君主。马蒙继位之后并没有返回巴格达,而是留在了木鹿[今土库曼斯坦马累]。木鹿成了重新统一的大食帝国的首府。马蒙还任命法德勒担任总督,\"越过东方,从哈马丹山向识匿山挺进\",与吐蕃之间重启战端。
法德勒东征的具体对象主要有四个,即迦布罗君主的王国,讹答刺君主的王国,葛逻禄叶护的领地以及吐蕃可汗(王)的帝国。这几个政权都曾在拉费厄叛乱时(809-810年)与大食为敌或与大食打过仗。
在这次战役中,迦布罗王最先向大食军队投降,并且在回历197年至199年(812一813至814-815年)之间皈依了伊斯兰教。作为臣服和皈依的象征,迦布罗王将一个银制御座上的金像奉送给了马蒙。巴里黑的赛仪德·本·叶哈雅曾向艾兹赖格说过这件事,他说:\"吐蕃诸王中的一位国王成了穆斯林。他有一尊金偶像,这尊人形的偶像是他崇的对象。偶像的头上戴着一顶金王冠,王冠上装饰着一圈圈珠宝、红宝石、绿色的金刚石和贵橄榄石。金像安置在一个方正的御座上面。御座下面有腿支撑,使御座高出地面。御座是银制的。御座上放着一块锦缎的软垫,软垫边缘垂挂着金、银流苏,这些流苏就如同……御座的表面复盖着绸布。\"马蒙将这尊偶像作为战利品送到了麦加,珍藏在天房的宝库中。当这件珍贵的战利品在欧麦尔广场上展出时,在一块银制的牌匾上将这位皈依了伊斯兰教,向天房敬奉御座的国王称作\"吐蕃王。\"
在投降大食之前,迦布罗是一个信奉佛教的国家,所以他们献给大食的金像应该是一尊佛像。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叶哈雅的叙述还是天房银牌匾上的记载,都将迦布罗王称作\"吐蕃王\",显然迦布罗在这时已经臣服了吐蕃政权。尤其叶哈雅将迦布罗王称作\"吐蕃诸王中的一位国王\",进一步表明了在此之前吐蕃政权在葱岭地区的宗主国地位。迦布罗在进行了微弱的反抗之后(或者根本没有反抗)就投降了大食军队,这一方面固然是大食东征的直接结果,但也有可能是迦布罗王对日益增强的吐蕃势力的一种反抗行为,即迦布罗王本来就不甘心做吐蕃的附庸,所以借大食东征的机会主动投靠大食,以摆脱吐蕃的统治。
此后,大食军队继续向东推进,在法德勒的统帅下,出征\"葱岭和吐蕃的领土\"。法德勒在护密和勃律国打了胜仗,将战争中俘获的吐蕃将领和\"吐蕃骑兵\"解送到了巴格达。吐蕃在葱岭地区的势力遭受了重大的挫折。
接着法德勒又挥师北上,在锡尔河附近地区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征服了讹答刺,俘虏了葛逻禄叶护的妻子和子女,葛逻禄叶护逃奔基马克(kimak)。法德勒还再次攻克了渴塞(kasch,今沙赫里萨布兹,铁木尔大帝的故乡)和费尔干纳的其它的要塞。随着葛逻禄的失败,吐蕃与葛逻禄的联盟也就宣告瓦解了。通过这次远征,法德勒不仅恢复了大食帝国在葱岭以西的西域地区的势力,而且在短期内甚至还有所扩展。据早期阿拉伯和波斯地理著作记载,此后吐蕃政权似乎一度恢复了对葱岭部分地区的控制,但是有关吐蕃或大食在此后的活动的具体情况都缺乏更多的文献资料。
842年(唐武宗会昌二年),吐蕃赞普郎达玛被佛僧刺杀,统一的吐蕃政权迅速崩溃。此后,吐蕃政权内部分裂的各派之间相互混战,形成了众多的割据势力。在吐蕃统一政权分崩离析的同时,吐蕃在西域的统治也随之瓦解。唐朝、吐蕃先后退出西域,结束了大食、唐朝、吐蕃三方势力争夺西域的时代,随着840年(唐文宗开成五年)回鹘部落的大批西迁,开始了西域人种突厥化和文化伊斯兰化的漫长的历史进程,西域历史又揭开了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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