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座南方小城已经两个星期了。
我对这里的一切依旧感到茫然与无措。
至今出门最多也只敢走到巷口一个销售香烟的小摊贩。这里的每一张面孔,看上去都是那样冷峻与陌生——像移动的身份证照片一般。
也许是我还没来得及缓过神来,也是,如果将你从你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倏地抽离出来,你可能也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天半夜三更,我正美梦香甜,只听见耳旁一阵低沉急促的声音一直回荡不休,还有一双冰冷且似乎还冒着些许冷汗的手反复抖耸着我的肩膀。
终于,如她所愿,我醒了,带着满腔愤怒。
我边用手揉着惺忪睡眼,边准备大骂一场。直到我眼睛慢慢清晰,看见我的妈妈,她已经打开我的衣柜并且将我的衣服一件一件地从衣架上拉扯下来,塞进摊开放在地上的行李箱。
急切而慌张。
“妈妈,你在干什么?”我的愤怒转化为疑惑,因为她的行为着实当我感到难以理解。
“研研,快看看你还有什么要带走的,快点整理一下,能不带的就都扔在这!”妈妈近乎命令的口吻让我感到满身寒意。
我没有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在那个情况下,我只能照做。
我火速地将重要物品悉数整理出来,可心里依然空落落的,怕少了一样东西,其实这种感觉经常会有。出门的时候不记得是否关了煤气;逛完街后总感觉忘买了某样东西;脑袋里闪过某个角色却忘了他是出自哪部电视剧或电影。
我痴痴地望着我的房间,努力地回想着。直到妈妈拖着两个行李箱拉着我的手臂把我拽走。我还记得我离开家的时候心头涌上的那种难以名状的心痛,那是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家,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
外面停着一辆面包车,司机是爸爸的一个朋友,妈妈拉开后备箱,将两箱行李重重地甩了进去,然后重重地关上门。
看着车门被关上的刹那,我突然觉得那是一把将我和我的过去一分为二的刀。
来到这里后,妈妈找了一份零时工作,加上之前的储蓄,至少现在我们不愁生活。
我也问过“我们来这,爸爸知道吗”之类的问题,可每次都被妈妈用别的话题岔开,我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如果她可以告诉我,我早就能够知道。
餐桌上放着一杯豆浆和几个肉包,和往常一样。不,还有一张字条。
“研研,妈妈上班去了,早餐趁热吃,今天自己整理一下课本,明天该去上学了。”
今天在妈妈的催促下我早早地醒来,我拉开窗帘,外面噼里啪啦的响,是暴雨击打万物的声音。
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这个女孩,她的面容有些憔悴和沮丧,没有梳理过的头发杂乱无章地耷在肩上,让我有些心疼。我对她轻轻地说了声“加油”。因为我知道她有点紧张。
她从来都害怕接触新人,因为想要和他们熟悉,就又必须经过一段长久光阴的磨合。
“我叫江如研,今年十六岁……”我站在讲台上,尴尬地看着坐在底下的全班同学,从小文采极差加上说普通话的别扭,让我再也憋不出半句话来。我的脸像正被灼烧一般滚烫滚烫。我用余光看向老师,她看出了我的窘迫,正准备微笑着缓解气氛。
“报告。”一声浑厚低沉的声音在我身旁的教室门响起,我很感谢它,因为是它帮我吸引走了那些难缠的目光。
我循着声音望去,看见的是一个眉目清秀的男生。他的全身上下被雨淋了个透彻,明明左手上拿着一把雨伞,却没有用它遮风挡雨。嘴里还在微微地喘着粗气。他的刘海和鬓角还有源源不断的水珠滴落,校服因为雨水的沁染而比原来的颜色更加深沉。
我的视力太差,没能看清他的面庞,我只是看清他的眼睛,犹如一汪湖水,澄澈、干净。但我还是感觉到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忧愁气息,只是不知道我的感觉对错与否。
直到与他未来的相处证明,我的感觉并没有欺骗我。
他径直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好像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格格不入。我也貌似看到了某些同学对他使出难看的厌恶表情,有的甚至还在嘴里碎碎念着什么——想必也应该是难以入耳的肮脏话语。
好在老师终于出面打破了僵局,她示意我下去坐下,我快速的晃了一眼全班,只有他旁边的一个位置,没有温度地空着。
我坐了下去,果然,木凳的冰凉让我打了一个寒颤。
也许是感觉到了我的动静,他的目光从这里快速地扫过一下。阴冷而深邃,像鹰俯视猎物一般。也许还透漏着凶狠的敌意。
虽然我很想如风平浪静般地心如止水,可我砰砰直跳的心脏告诉我,这不可能。我还是被他那一瞥吓到了,这让我很委屈,也很害怕,我开始担心我始终无法适应这里的环境,始终会与他们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很显然,这节课我是无心去听了。
我木然地看着窗外,是一片肃杀的秋景。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故乡。自那日与它匆匆一别,不知道何时才是归期。
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就不能自制地落了下来。悄无声息地划过我的脸颊,滴落在课桌上。我感觉到了它在秋天的寒意中仅存的最后一星半点温度,以及它经过的地方风干了一道黏黏糊糊的痕迹。
我看着玻璃窗里的倒影,泪水将我的睫毛粘在一起,显得又黑又浓。
我正准备抬手擦干眼泪的姿势被老师注意到了。而我却浑然不知,继续反复我的动作,直到一双眼被我折磨的发红发肿。
下课五分钟后,老师让同学将我叫到办公室去。
刚一进门,我看见老师的办公桌前,站着那个男生,他的头发依旧湿嗒嗒的。我打量着他的背影,身形消瘦。他将淋湿的校服脱了下来,里面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袖。
他的手臂上有清晰的肌肉线条。
可是后来成功吸引我注意的,还是他右耳后一块形状并不规则的胎记,像墨一般漆黑地黏着在他的皮肤上,并不丑,可对于他的性格来说,算有些滑稽。
我放轻脚步走了过去,可能老师的余光看见了我,她点头示意他先回去。他回去的时候路过我的旁边,又轻轻的瞥了我一眼,还是那样的寒冷阴森。
令我毛骨悚然。
“江如研,是不是刚来这里不是很习惯啊?没事的,有事跟老师说,老师会尽可能的帮你解决,不要一个人藏在心里。要多和同学老师交流……”
我看着老师的眼睛,终于感受到了属于这座南方小城的第一缕温暖,先前心中溢出的苦涩也瞬间消失殆尽。我连连点头微笑,想告诉老师,我没事,我很好。
可我始终无法说出口来,因为我太渴望得到别人的关怀了,那种感觉,就像沙漠里的人渴望最后一滴水。我渴望着别人的关怀,渴望着不要孤身一人,孑然一身。
但我当时并没有料到,我曾经那般诚恳的渴求,最终却依然不能如愿。
我感觉到我涨满眼睛的泪又溢了出来,温暖湿润地抚摸我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