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刁蛮小姐见那人竟是个瞎子,也有些许诧异,刚提起的鞭子也迟迟未落下来,
“好端端的在眼睛遮个白布,莫非是瞎子”
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两个深深的梨涡印在一张尘清的脸上,就算瞧不见眼,也觉得甚是好看。
“瞎了十多年了,如今才来印证,有些晚了吧”声音有些低沉,如叙旧事一般,却似别有深意。
“既然如此,且早些回去,这道上车辆马匹也甚多……”
说完,提着鞭子,回了马车,扬长而去。永远别以为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那些富家千金会怀有丝毫怜悯之心去对待一个瞎子,可是世间总会有一俩个让你目瞪口呆的意外发生,比如现在……
待马车疾远,那瞎子仍旧沿着道边徐徐而行。身背黑色古琴,赤足而行,虽见不着这白日里通透的光亮,走的却也是稳稳的,光是后者,绕是再武功高者也觉此人内力不一般。
江泊舟跟随那人一直走到一处林子里,那林子瞧着也不觉有什么特别,偏偏种的却是守宫槐。守宫槐树叶奇特,白天聚合,晚上舒展,自有诗云: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说的尽是一番误期之意。
江泊舟刚想再随那人深入,却一眨眼那人不见了。刚想抬脚去追,不料被一个身着湛蓝色布衫的少年拦了去路。
“来者何人,鬼医谷禁地,莫要再入——”
江泊舟一听鬼医谷,倒让他想起前些天那老者讲的话,然即不动声色道:“在下江泊舟,不知贵谷禁地,今日误入多有得罪”
“即是误入,便请回”
江泊舟想再套些话来,却见守宫槐树叶全数展开,密密的不见一点亮光,忽闻一阵琴音,树叶唦唦作响,而后归于平静。守宫槐树叶已全聚合,而江泊舟此时已站在了林子外头。
鬼医谷医术堪绝,不想连阵法都布置的如此精妙,江泊舟抬了眼再瞧了那一林子的守宫槐,便折回了常欢林。树上一抹白色身影,忽而弯了嘴角,而后消失于林木深处。
待回到常欢林时,便有人来禀,说是今日瑞王派人来请江泊舟与府上闲饮。这瑞王真是好兴致,只怕这酒不是那么好饮,既然都费人来请了,自然也不能拒了。
“还真得去”林客有一边啪啪拨着算盘一边附和道。
暮色已下,云月半遮半掩。江泊舟随着侍从的引路下,来到一处临水的亭子,亭唤名“问水”,左右各植有几株白碧桃,正值三月,花开的甚好,风微漾花枝便颤开来,像极了那年他离开桃都山时风中荡开来的雪。他记得那年山上的雪下的很大很大,他裹紧了身上那人递给他的一件青色斗篷,只见那人身上却是一件单薄的浅色布袍。他皱了皱眉,那人笑的却总是那么没心没肺。
他道:“予故,若以后不记得你了,你定要记得来寻我。”
那人没有说话,依旧笑的如三月里最顶端姹开的桃花,看的人有些醉。
江泊舟突然记不起那人是怎样回答他的,他只记得那天雪下的越来越大,大到他再也看不清那人的脸,他只记得那天那人站在一株落满雪的桃木上,背后是那人唱的一曲桃花水:
山外山上桃花新,渡傍渡来问通津。
无舟亦无楫,无鬼亦无仙。
桃源林底月下眠,
一枕蝴蝶梦儿到人间。
无舟亦无楫,无鬼亦无仙,
一曲桃花水,载我回人间……
不觉间已有几片白碧桃落在他的肩上,他掸了掸,却还是没忍心将那几瓣桃花尽数掸落地上。留在肩上,且让风作这无情人吧——
“帘里人比桃花秀啊~”声线清冷略带轻佻,从背后传来。
江泊舟回头看到那人时,脸上明显的一怔,随即皱了皱眉:“是你——”
来人一身淡青色的斜领宽袍,腰间只松松的束了一根翡色玉带,一头墨发并未束起,只用了一根同色的绸带绑在脑后,说不出来的慵懒又惑人的味道。身后不远处一白衣少年,倒不免让江泊舟多瞥了几眼。
“怎么,不识得我了?”
“沈大师兄,多年未见,劳众挂念啊”最后几个字当真是从齿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的,说的违心完全挂与脸上,倒是摆明了让眼前人瞧见。
“小师弟,你也好歹找了我十年,今个怎这般冷情冷心”
“瑞王爷这声师弟,泊舟愧不敢当,在桃都山待了也不过两年有余,哪比的过沈师兄啊——”
“师弟生的越发的清俊,这脾气却也是跟着见长啊”
“莫要废话,告诉我……他在哪儿!”
那人只笑了笑,径自拿起桌子上早已布好的酒,饮了一口。并未看江泊舟,而是看着亭外一株形似柳枝垂于水畔的桃树,神情有些黯淡:“你可知那株垂枝碧桃,我植了十年有余,却从未看它开花,是何故?”
“桃树皆喜光,性平淡,不喜争,他亦如此。”
“你问我他在哪儿?”
“真是好笑,他在哪儿你不是最清楚吗”他看向江泊舟的脸有些扭曲。
江泊舟身子有些僵,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亭子里的石桌上却也不觉得疼。抓起桌上的一口酒饮尽,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这夜里听了凄凉倒大于瘆人。
“你以为,你比我过的好”他忽然指向瑞王身后的少年:“从来没有人可以像他,真是可笑,可笑至极啊——”
“江泊舟,够了,十年前我们是同样的人,十年后也是如此,只可惜啊——"他拿起桌上碧玉色的酒杯,放在手里把玩。
“江泊舟,你可别忘了,他可是死在你的手里……”手上的碧玉色杯子,幻作一堆粉末。
江泊舟,你我自此一别,再无而后。
是的,那人最后是这样回他的,只是风太大,未听清。到底是未听清,还是不愿听清啊——
天上响起一声惊雷,雨像一串刚穿好的相思豆,最终由于线太短,一颗颗落的真是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