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晓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应。她停顿了片刻,仿佛在整理思绪,又仿佛只是在任由夜风吹拂,带走某些积郁已久的、无形的尘埃。然后,她继续用那种平静的、仿佛来自遥远星空的语气,缓缓说道:
“很小的时候,父亲曾带我去看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星空。在郊外的山顶,远离城市的光污染。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那么清晰、那么浩瀚的银河。满天的繁星,像碎钻一样洒在黑丝绒上,数也数不清。父亲指着那些星星,告诉我它们的名字,讲述那些古老而浪漫的神话。那时候觉得,世界真大,星空真美,未来有无限可能。”
她的声音,在说到“父亲”和“星空”时,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但随即,又迅速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后来,” 她的语气,重新变得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经历了很多事,也站到了所谓‘足够高’的地方。再看星空,却再也找不到当初那种感觉了。不是因为城市的光污染遮住了星星,而是……” 她微微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而是看星星的人,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能被神话和未来轻易打动的小女孩了。”
夜风吹拂着她披散的长发,几缕发丝掠过她苍白的脸颊。她没有去拂开,只是任由它们飞扬。她的侧影,在冰冷的夜色和微弱的星光下,显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却又无比脆弱的美丽。那种美丽,并非源于精致的容颜,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混合了巨大孤独、沉重背负、以及某种近乎神性的、疏离于尘世之上的、冰冷的光芒。
罗梓的心脏,因为这番话,和眼前这幅景象,而剧烈地疼痛起来。那疼痛,尖锐而冰凉,像是有细密的针,一下一下,扎在他最柔软的地方。他想起了那张被遗落在花园里的、三口之家的幸福合影,想起了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眼神明亮的小女孩,想起了韩晓在书房里,用最平静的语气,讲述的那段残酷的、失去父亲的过往。那个曾经被父亲抱在怀里、指着星空讲述神话的小女孩,如今,独自站在这冰冷的高处,俯瞰着脚下如同尘埃般渺小的一切,也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压力和孤独。
那片“空荡的日程”,那“无需打扰”的指令,在此刻,似乎有了更加沉重、也更加令人心碎的解释。那不仅仅是对一个特殊日子的回避,更是对那个曾经拥有过星空、神话、和无限可能的、天真烂漫的“晓晓”的,一种彻底的、沉默的告别。
“韩总……” 罗梓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几乎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能说什么。安慰?他有什么资格安慰?共鸣?他那点家庭的负担和困扰,在她所经历和承受的一切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他只是觉得,胸口像是堵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那冰凉的、名为“心疼”的潮水,再次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韩晓似乎被他的声音从某种遥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终于微微侧过头,目光,第一次,落在了罗梓的脸上。那目光,在清冷的星光和远处城市微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幽深,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清晰地倒映出罗梓那张写满了复杂情绪、紧张、不安、以及无法掩饰的……某种过于直白的、或许可以称之为“关切”或“心疼”的脸。
两人的目光,在冰冷的夜空中,短暂地相接。
罗梓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感觉自己像是被那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瞬间看穿,看透。他所有那些混乱的、僭越的、不合时宜的情绪,那些因为一张照片、一次交谈、一份未曾送出的简陋礼物而翻腾不休的心思,仿佛都在这双平静而深邃的眼睛注视下,无所遁形。
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想要低下头,想要将自己那点可笑的、不合时宜的“心疼”和“关切”,深深掩藏起来。但韩晓的目光,却像有某种魔力,让他无法动弹,只能僵硬地、承受着那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注视。
然而,预想中的冰冷审视、或者因被窥探内心而产生的不悦,并没有出现。韩晓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平静得令人心慌,却也似乎……少了些以往的纯粹冰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仿佛在审视一件有趣的、却又看不透的物件,又仿佛,透过他此刻过于直白的表情,看到了某些她早已熟悉、却又选择视而不见的东西。
夜风,更冷了。罗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次不是因为紧张,而是真实的生理反应。他身上的外套,根本无法抵御深秋子夜、高处的寒风。
韩晓似乎注意到了他细微的颤抖。她的目光,在他略显单薄的外套上,停留了或许只有零点一秒,随即,她重新转回头,再次望向远处那几颗寂寥的星子,用那种听不出情绪的、平稳的语气说道:“外面冷。回去吧。”
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解释,没有回应他刚才那句未能说出口的、无意义的“韩总”。只是最简单、最直接的陈述和指令。
罗梓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您也早点休息”,或者“外面风大,您也小心着凉”,但所有的话语,在接触到韩晓那重新变得遥远而疏离的侧影时,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这场短暂而意外的、发生在星空下的、触及了某些沉重过去的交谈,或者说,是韩晓单方面的、近乎呓语的独白,已经结束了。那道刚刚或许因为星夜、回忆、和某种罕见的、卸下心防的瞬间而微微敞开的缝隙,已经重新关闭,甚至关得比以前更加严丝合缝。
“是。” 他最终,只能干涩地、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在夜风中,几乎微不可闻。
他转过身,动作僵硬地,拉开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室内温暖的空气,瞬间涌出,包裹住他冰冷的身躯,带来一阵短暂的不适。他走进去,反手,轻轻将门带上。在门即将合拢的最后一瞬,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韩晓依旧站在那里,背对着他,微微仰着头,望向那深远无垠的、墨蓝色的夜空。夜风拂动着她披散的头发和开衫的下摆,她的背影,在空旷的阳台上,在寂寥的星光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孤独,仿佛要与这冰冷的夜色,融为一体。
“咔哒。”
门,轻轻合拢,将那个孤独的身影,和那片清冷的星空,彻底隔绝在外。
罗梓站在门内,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浊气。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杂乱地跳动着,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和那久久无法散去的、冰凉的、尖锐的疼痛。
他知道,他再次窥见了韩晓内心深处,那深不见底的、冰封的一角。那片星空,那些关于父亲、神话、和“看星星的人”的、平静的叙述,比任何直接的控诉或悲伤的流露,都更加清晰地揭示了她所背负的、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孤独和失去。
而他,这个身份尴尬、被掌控、或许连“看星星”的资格都没有的“工具”,却因为一场意外的、深夜的阳台相遇,被迫(或者说是被允许?)成为了这段沉重独白的、唯一的听众。
这份“倾听”,并未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身份、地位、和冰冷的契约,更是那截然不同、却同样沉重的过去,和那深不见底的、名为“孤独”的深渊。
他默默地走下楼梯,回到自己那间虽然温暖、却同样冰冷的客房。没有开灯,他径直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一角,望向二楼那个宽阔的露天阳台。
阳台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夜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拂着,拂过那光滑的石材地面,拂过那雕花的铁艺栏杆,也拂过那片寂寥的、墨蓝色的、缀着几颗微弱星子的、深不见底的夜空。
仿佛刚才那个孤独站立的身影,和那场短暂而沉重的、关于星空的深谈,都只是一场发生在冰冷深夜里的、不真实的幻觉。
但罗梓知道,那不是幻觉。韩晓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遥远的追忆,她声音里那几乎无法捕捉的、细微的波动,她背影里那浓得化不开的、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孤独,还有他自己心中那久久无法平息的、冰凉的疼痛和悸动……都是真实的。
他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闭上眼睛,深深地、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夜,还很长。星空依旧遥远而寂寥。而那个站在星空下、孤独的女人,和他这个躲在温暖房间里、却感到彻骨寒冷的、卑微的旁观者,各自被无形的壁垒,隔绝在冰冷而真实的世界两端。
抽屉里,那张简陋的画,和那块冰冷的木牌,依旧静静地躺在黑暗里,如同两个沉默的、注定无法诉说的秘密。而那份未曾送出、或许也永远没有机会送出的、笨拙的“心意”,在此刻看来,更像是一个讽刺的、可笑的、自不量力的注脚,记录着他这场无声的、注定徒劳的、在冰冷契约和危险心动之间,如履薄冰的、孤独的冒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