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骤然变得稀薄而冰冷。风吹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阳光透过稀疏的叶片,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而晃动、如同碎裂玻璃般的光影。
韩晓的目光,在触及那个相框的瞬间,仿佛被最炽热的火焰烫到,又像是被最冰冷的寒冰冻住,瞳孔几不可察地、急剧地收缩了一下。她脸上那层惯常的、平静无波的面具,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却又清晰无比的裂痕。那裂痕并非愤怒,也非惊慌,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了震惊、被侵犯的刺痛、以及某种瞬间被唤起的、遥远而尖锐的痛楚的、复杂难言的神情。那神情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底,激起一圈短暂而剧烈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深的、迅速凝结的冰冷所覆盖。
但那一瞬间的失态,虽然极其短暂,却足以被近在咫尺、且一直死死盯着她的罗梓,捕捉得清清楚楚。
罗梓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感觉自己像是赤身裸体地站在冰天雪地里,被那骤然降临的、冰冷的视线,彻底冻僵。他想解释,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把相框藏到身后,但手臂僵硬得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韩晓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冰冷地、缓慢地,划过他因为紧张和恐慌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划过那沾满泥土的、老旧的相框边缘,最后,定格在那张被玻璃保护着的、已然清晰呈现在两人眼前的、黑白的、泛黄的、充满了幸福笑容的、三口之家的老照片上。
她的目光,在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小女孩脸上,停留了或许只有零点几秒,又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然后,缓缓移开,重新落回罗梓脸上。
那目光,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蕴含着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都要沉重的压力,和一种近乎实质的、被触及最深隐私的、无声的怒意与审视。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直抵灵魂深处,审视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探究他此刻心中翻腾的、所有复杂的、僭越的、不合时宜的情绪。
罗梓在她的注视下,感到一种近乎灭顶的恐慌和羞耻。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终于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韩总……我……我不是……我是在散步……无意中……看到这个……掉在这里……” 语无伦次,苍白无力。
韩晓依旧没有说话。她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他手中的相框,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的意味。
罗梓的心脏,因为恐惧而剧烈抽搐。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颤抖着,几乎是机械地,将手中那个冰冷的、仿佛有千斤重的金属相框,朝着韩晓的方向,递了过去。手臂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韩晓向前迈了一小步,伸出手。她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她的动作,平稳,从容,不见一丝波澜,仿佛接过一份最普通的文件。但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沾着泥土的金属相框边缘时,罗梓似乎感觉到,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那颤抖,细微得如同蝴蝶振翅,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但罗梓离得太近,看得太专注,他确信自己感觉到了。那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颤抖,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他心中巨大的恐慌,带来一阵更加尖锐、也更加冰凉的刺痛。
韩晓接过了相框。她并没有立刻低头去看,也没有用袖子去擦拭上面的灰尘和泥土。她只是将它拿在手里,目光重新落回罗梓脸上,那目光,平静得如同封冻的湖面,深不见底,却蕴含着足以将人溺毙的冰冷压力。
“在花园里找到的?” 她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事实。
“……是。” 罗梓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什么时候的事?” 韩晓继续问,语气依旧平淡。
“刚刚……就在刚才,散步的时候,看到有反光……” 罗梓语速很快,试图解释,但越解释,越显得欲盖弥彰。
韩晓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她似乎对他是“无意”还是“有意”发现,并不真正关心,或者,在她看来,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看到了。看到了这张照片,看到了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被她深深掩埋的、另一个“晓晓”,看到了那段属于“韩晓”的、早已逝去、或许也早已被刻意遗忘的、幸福的过去。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声,和罗梓自己那如鼓点般沉重而杂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然后,韩晓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冰层碎裂般的、极轻微的涩意:“很久以前的东西了。大概是搬家,或者清理旧物的时候,不小心遗落在这里的。” 她的解释,简洁,平淡,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握着相框的手指,指节却微微泛白。
罗梓低着头,不敢接话,也不敢有任何表示。他知道,任何关于这张照片的追问、感慨、甚至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流露,此刻都是最愚蠢、也最危险的。
韩晓也没有期待他的回应。她拿着那个相框,目光似乎再次,极其短暂地,扫过照片上那幸福微笑的三口之家。然后,她抬起眼,看向罗梓,那目光,已经恢复了完全的、冰冷的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加疏离,更加具有距离感。
“花园里杂物多,以后散步,注意脚下。” 她用一种近乎公式化的、带着淡淡疏离的语气说道,仿佛只是在提醒一个客人注意别墅的环境卫生,“没什么事,就回房间吧。风大了。”
说完,她不再看罗梓,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拿着那个沾满泥土的、老旧的相框,转过身,迈着平稳而从容的步伐,朝着主楼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那挺直的背影,在萧瑟的花园背景下,显得格外单薄,却也格外……决绝。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被触及过往的瞬间失态,从未发生过。她依旧是那个无懈可击的、冰冷的韩晓董事长,将所有的情绪和脆弱,连同那张承载着遥远幸福的老照片,一起,重新、彻底地,封存进了那坚硬无比的、名为“现在”的冰冷盔甲之中。
罗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被冻僵的雕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主楼那扇沉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橡木大门后。
直到那扇门彻底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才像是被突然抽干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几乎要跌坐在地上。他连忙扶住身旁那棵粗糙的梧桐树干,冰凉的树皮刺痛掌心,才让他勉强站稳。
秋风带着更深的寒意,吹拂过他汗湿的脊背,带来一阵阵战栗。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和脑海中依旧翻腾不休的惊涛骇浪。
那张照片……那个笑容……那对般配的父母……韩晓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清晰的痛楚和冰冷……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画面,在他混乱的脑海中交织、碰撞,拼凑出一个模糊却无比沉重的轮廓。一段幸福无忧的童年,一场足以摧毁一切的天翻地覆的变故,一个被迫迅速成长、用冰冷盔甲武装自己、将所有的柔软和过去深深埋葬、孤独行走在权力与算计刀锋之上的女人……
而那“空荡的日程”,那“无需打扰”的指令,那块被遗弃的、刻着“晓晓 8岁”的木牌,此刻都有了更加沉重、也更加令人心碎的解释。
生日。对她而言,或许早已不再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而是一个提醒,一把钥匙,一个揭开陈旧伤疤、被迫面对失去和孤独的、残酷的仪式。
而他,这个身份尴尬、被掌控、心怀不轨(至少在她看来可能如此)的“外人”,却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日子前夕,以一种最偶然、却也最直接的方式,窥见了她那道被深深掩埋的、血淋淋的伤疤。
恐慌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几乎可以预见,接下来,他将面临怎样更深的猜忌、更严的防备、甚至可能是……彻底的、冰冷的驱逐。他触碰了绝对不该触碰的禁区,看到了绝对不该看到的、属于“韩晓”的、最私密、也最脆弱的一面。
然而,在那灭顶的恐慌和冰冷的后怕之中,那股从看到照片那一刻起,就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冰凉的“心疼”,非但没有因为韩晓冰冷的反应和可能的严重后果而消退,反而变得更加尖锐,更加沉重,也更加……无处可逃。
他靠在冰冷的树干上,仰起头,望着别墅二楼那扇紧闭的、或许永远也不会再为他敞开的窗户,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恐惧、心疼、茫然和无力的、巨大的疲惫,如同这深秋的暮色,沉沉地,将他彻底笼罩。
那张童年老照片背后的故事,他或许永远也无法知晓全部。但仅仅是窥见的这一角,就足以让他明白,他与她之间那道名为“现实”与“距离”的鸿沟,究竟有多么深不可测。而他心中那份偷偷准备的、简陋的、可笑的“礼物”,和他那点卑微的、想要给予一丝温暖的冲动,在此刻看来,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多么的不自量力,多么的……危险而僭越。
夜风渐起,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簌簌的声响,如同无数声叹息。
罗梓缓缓地、拖着沉重无比的步伐,转过身,朝着侧翼客房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泥沼之中。
他不知道明天,那个“空荡日程”标注的日子,将会发生什么。他只知道,他心中那个被锁在抽屉深处的、简陋的、可笑的秘密,和此刻胸口那沉重得几乎无法承受的、冰凉的“心疼”,将如同这越来越浓重的夜色一样,将他彻底吞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