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昭,朕读过你早年写的《边贸疏》,你又在南疆二十余年,最通边境之事,自有真知灼见。”
李惕沉默良久,终是低道:“夷狄之性,畏威而不怀德。去年劫掠,如今却主动求市,定是其内部生变、急需物资。”
“应表面允准开市,实则以‘查验货物、清点数目’为由,派遣精干随商队深入,明为协理,实为探查。待掌握了虚实,再……”
姜云恣静默片刻。
“真不愧是曾将南疆治理得井井有条、万民敬仰的靖王世子。”
“……”
“李景昭。”
“你当年在南疆时,着实让朕好生头疼。”
烛火跳跃,光影在那张脸上明明灭灭。姜云恣生得一副凌厉美貌,不笑时眉目冷峻,周身皆是帝王威压。
可下一瞬唇角微扬,那冷意便如春冰乍破,消融在温润的笑意里。
“好在往日恩怨,早已过去。”
“如今你我君臣,便一笑泯恩仇罢。”
“其实,朕当年虽恼你处处不驯,却也未尝不暗自钦佩你的才干风骨。”
“何况易地而处,”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朕是南疆王,也会做出与你同样选择。”
他转身,广袖拂过榻沿:“夜深了,歇息吧。”
“……”
李惕后来回想,那一夜本该就这般过去。
他也受了许多恩惠,就该听着帝王不知真假的或猜忌或真诚之言,稀里糊涂地闭嘴。
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在他转身之际:
“陛下。”
姜云恣驻足。
李惕张了张口,喉间艰涩,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宫中……是否备有……长乐烟?能否……赏赐微臣些许。”
姜云恣倏然转身。
长乐烟。
前朝宫廷秘药,以五石为基,佐以曼陀罗等致幻花卉,吸食可令人暂忘痛楚,然毒性极烈。长期服用者,初时精神恍惚,渐而呕吐溃烂,在虚妄幻境中衰竭而亡。
外人不知,先帝晚年便是沉迷此物,最后三月浑身溃烂,哀嚎而死。
姜云恣的声音沉了下去:“李景昭,你适才不是还说,已不太疼了么?”
李惕闭上眼,长睫轻颤:“此刻……尚能忍耐。只是臣怕夜深之后……”
其实以往真疼起来,他也能咬牙硬撑。
可入京途中的最后半个月,痛楚变本加厉,他实在熬不住,全是靠着那东西吊住一口气,才勉强撑到京城。
由奢入俭难。一旦尝过片刻脱离苦海的滋味,便再也难以忍受那腹痛如绞、彻夜辗转的漫长折磨。
……
殿内死寂。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细小灯花。
锦被被掀开一角,身侧床榻微微下陷——李惕浑身僵住,不敢置信。
淡淡的龙涎香,姜云恣竟在他身侧躺了下来。
下一瞬,温热的手臂环过他腰际,稳稳覆上他微凉的小腹。掌心热度透过衣料传来,那温度比方才更烫。
“睡。”
李惕喉间一哽,所有声音都堵在胸口,化作一片滚烫的滞涩。
“朕守着你。”
“闭眼。”
黑暗温柔覆落。
属于另一个人的滚烫体温,隔着薄薄的寝衣源源不断地传来。
远处的更漏声模糊了,烛火晃动的光晕被隔绝在轻颤的眼睫之外。
万籁俱寂,只剩下身侧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叩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