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翼打开折子飞快地从头扫到尾,抬头问:“陛下心中已有人选?既然要派辅政大臣前往龙沙,使团规模不会很小,疏尘他……咳,没有向陛下主动请命吗?”
“定下了,政事堂推举了给事中韩邵,他哭天喊地要跟着出使,朕没有立刻答应,不然你以为他方才为什么对你阴阳怪气的?那是借题发挥呢。”牧衡嗤了一声,“要不是看在镇国公的面子上,真想干脆给他扔出去算了。”
钟翼眼角弯了起来,照搬卫拂的话来劝慰他:“陛下爱之深责之切。龙沙局势虽说复杂了点,好在对我朝,三年之期不算很长,不失为历练的好机会。”
“免了,不爱他那样的。”牧衡断然拒绝,“朕倒不是怕他吃苦受累,就怕龙沙真有他要找的人,万一不幸被他遇见了,般不般配暂且不论,到时候是他领回来还是他嫁过去?朕怎么和镇国公交代?”
“陛下,”钟翼强忍着笑宽慰他,“疏尘只是想报答恩人,还不至于到那一步吧?”
牧衡呵地一声冷笑:“念念不忘,必有蹊跷,他那人外柔内冷,从来只有别人惦记他的份,何曾见过他主动追着谁跑?唯独放不下那一个,可见是天定的孽缘。”
“那么陛下的意思是?”
牧衡没好气地说:“朕又不是他爹,管他那么多干什么,何况他爹也没管过他。与其等他胆大包天自己偷偷跑了,还不如放进使团里,起码安全一点。”
单看这份操心的劲,钟翼觉得他和卫拂亲爹也没什么两样了,当然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嘴上依然委婉和顺地应道:“陛下顾虑得是。”
“罢了,不说他了。”牧衡挥了挥手,“香连城的案子朕全权交给你,宋满背后的十相教,还有案件真凶都要查清楚。另外龙沙使者到风都后,叫几个鹭卫暗中跟随保护,决不能让他们在夕陵地界上出事。”
“臣领旨。”
风都的秋天十分凉爽干燥,晴朗时节走在街上,一抬眼就能看见民居房顶或庭院里晒的干菜,谷物和猫猫狗狗。
不冷不热的好天气最适合晒书。城东有一间他父母留下的小宅院,卫拂每月都抽空过来住两三回,莳花弄草,整理旧物,或者什么也不干只是发呆,给屋子添点人气,免得荒废了。
来这间院子时他很少带侍从,除了清扫修整以外,大多事情都是亲力亲为。他挽着衣袖,从书房里搬出几大摞书卷画轴,坐在阴凉的廊下依次摊开,让秋风卷走书页间的潮气,然后逐一摘掉旧年夹在卷中的芸香草,换上新的辟蠹药。
院子里的桂花和木槿都已过了极盛花期,枝头仍有几朵零散的花和隐约的香,旁边一棵大银杏树却还异常繁茂,在碧蓝晴空下灿烂地摇曳。
这本该是个平静而闲适的午后,如果没有人不小心触动屋顶机关、被暗处飞射的弹丸扰乱脚步、一脚踩滑伴着碎瓦片从天而降的话。
虽然是意外失足,黑衣人落地的动作却很轻盈,声音还没有瓦片打碎的动静大。他在起身的瞬间就调整好了姿态,与目瞪口呆的主人打了个照面,随即非常不客气地冲上来将他一把摁进墙角,手掌翻出短匕紧贴脖颈动脉,轻声快速地威胁:“不要出声,别乱动。”
卫拂很识相地没有挣扎,眨了眨眼。两人贴近的距离差不多是呼吸相闻,他比对方要高小半头,俯视的角度可以看到领口处一小块冷白肌肤,以及右颈侧一粒若隐若现的小痣。
斗笠下露出半截微鬈的发尾,颜色柔和浅淡,是种很特别的米灰,浮着一层朦胧盈润的光泽。眉前过长的碎发遮住了眼睛,脸颊消瘦微凹,一层薄薄的皮肤蒙着骨骼。紧窄的下颌和弓形优美的薄唇其实很秀气,高挺通直的鼻梁却又平地拔起一股英气,哪怕只露半张脸,也称得上是令人一见心折的英俊。
哪怕正被人拿刀抵着脖子,卫拂依旧很有闲心地赞美了一句:“你的头发很漂亮。”
对方莫名诧异,抬眼瞟了他一眼:“谢谢。”
他还怪有礼貌的,卫拂试探着搭话:“……出什么事了?”
“寻常人家不会在屋顶上装机关,”对方不答反问,“你是得罪过什么人吗?”
卫拂抬眼越过他,瞥向庭院外正门的方向,笑意忽如水面涟漪扩散,徐徐地说:“从眼下情势来看,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才对。”
纷乱的马蹄与脚步声越来越近,大门被人“咚咚”地擂响,外面有人高喝道:“开门,皇城卫搜查!”
隔着斗笠阴影和眉间碎发,卫拂微笑着与他视线相对,声音轻如耳语:“要放我出去赶他们走吗?还是说,你想等他们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