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江立在窗前,看着荣初和阿四驾车离去。不提阿次的死已经成了她和荣初之间的一种默契。所以每次见面,他们总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尽力隐藏,尽力掩饰,与痛苦的人分担痛苦,只会让大家痛上加痛——因为他们承受的,是同一份悲伤!
也许抹去悲伤最快的方式就是当它从未发生过。
夜色笼罩着马路,因为发电的煤油已经严重短缺,非租界马路上的霓红灯及电灯装置几乎全部停用。车窗外黑压压的一片,阿初一身疲惫斜靠在车窗上,眼睛机械地睁着,已经失去了焦点,泪水不由自主地从眼角不停流出。阿初并不伤心,也许阿次走后他就一直生活在悲痛中,所以他也分不清什么是伤心,什么是不伤心;阿初也并不想流泪,但他已经没有能力去控制眼泪了,刚才在俞晓江面前,他已经竭尽了所能!而只有在黑暗无人的时候,他才能稍微放松自己的情绪。
阿四从后视镜中看到老板的样子,心酸自责又涌上心头。每次看到老板流泪,阿四都尽量装作视而不见,他不想老板在自己面前也要伪装起来,那样老板就太苦了!自己只身一人从日本茶室回来到现在,老板都没有对自己发过脾气,总是说:“这不怪你,是阿次自己的决定,你已经尽力了。”可老板越是这么说,阿四就觉得内疚自责!
车子缓缓地驶向法租界愚园路,马路上也渐渐有了路灯,热闹起来。很快车子就到了杨公馆,其实但凡有第二个选择,荣初绝不会踏进这个宅子半步!
阿四已经照荣初的吩咐,将杨公馆重新装修,销毁了所有关于杨羽桦和徐玉珍的东西,唯独留杨慕次的房间原封不动。杨慕次留下的东西太少了,除了西服风衣和证件,就剩这间房间了。而他和阿次之间的回忆就更少了!阿四知道老板想一个人静一静,所以就先下去了。
荣初走进杨慕次的房间,屋内比想象中的还要简陋,透着一股冷清,没有卧室应有的温暖舒适,这就是阿次的房间,弟弟的房间!他缓缓地走到书桌前,手指拂过已经磨光了的桌角,这是阿次曾经用过的书桌!桌上放了几本书,荣初静静地坐下,取来最上面的一本——是苏东坡的诗词集。原来阿次喜欢苏东坡的诗,荣初苦笑了一下:自己好像从来都没问过阿次的喜好!翻开诗集,有几处折角处。“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凉北望”,诗的下面是一幅素描,画上是一个孤独的背影,荣初不禁鼻子一酸,眼睛又湿了,有多少个中秋阿次是一个人度过的!他擦去眼泪,翻去了下一个折角处,“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这页纸明显旧一些,想是阿次读了很多遍,诗旁边画的是舞会上荣华妩媚的笑容。荣初深呼了口气,向椅子上靠去。这是阿次的爱情,凄美,无奈,但却又纯洁永恒令人无限惋惜!荣初想起了和雅淑:尽管我们现在天南地北,但比起阿次和大小姐,已经是幸运百倍了。荣初回过神,又翻了一页,一股强烈的悲伤逆流而上,化作泪水冲出眼眶!那是苏轼的水调歌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诗的下面画着两个相同面孔的人面对面站着,一个神情严肃,下面写着‘杨慕次’,另一个人一副讨债的嘴脸,下面写着‘杨慕初(大哥)’,杨慕初三个字深深地被钢笔用一条斜线画掉,后面工工整整地写上了‘大哥’两个字。画的左下方标着‘3月24日’,那是荣初诈杨慕次三百万的日期。荣初欣慰地看着这张图泪如泉涌:原来在阿次心里早就认他这个大哥了!现在的荣初真的好后悔!后悔和杨慕次吵架,后悔利用他,后悔逼他去杀杨羽桦……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错过了那么对可以关心弟弟的机会!
荣初合上了诗集,他没有勇气再看下去!挪开书的一瞬间才发现桌子上刻了一行字:“我以我血荐轩辕”,这是不久前才发表的鲁迅先生的诗!荣初不禁感到一阵自豪,他的阿次是好样,“男儿七尺躯,愿为祖国捐。”他终于明白了阿次的抱负和理想。荣初猛地站起身,抖擞精神,大步走出房间,转身环视了整个房间,“阿次,你没走完的路,大哥一定帮你走下去!”说着锁上了房门。这个房间自己应该不会再来了,他没有资格再沉浸在悲痛中了!
重庆军统局禁闭室
阴森森的禁闭室里,杨慕次一个人蜷缩在墙角,脊背火辣辣地烧着,那些鞭伤好似都在厉声叫嚣。禁闭室里没有床,没有桌椅,更别说任何御寒的物品。正值数九寒天,地冻三尺寒!禁闭室的地面又是用混凝土铺成的水泥地,散热极快!杨慕次侧躺在地面上的身体已经慢慢冷却,他好想换个方向躺着,好让这一侧的体温回升一点,但为了不扯到背上的伤口,他还是尽量保持着一个姿势。身上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军装,本来还可以抵御一点风寒,但军装背部已经被皮鞭抽破,凛冽的寒风从禁闭室高墙上的铁窗吹进脊背,使他整个人都不禁瑟瑟发抖!然而寒风再冷,也吹不散心中的温暖:大哥,不管阿次受多少苦,只要能换你在沪平安,阿次都觉得值!
的确,若是换做以前的杨慕次,岂会就范认打而不还手!
突然,禁闭室外传来争吵声。
“长官,禁闭室禁止探视!”守卫作势要阻挡来人。
杜旅宁猛地举起手枪,不识趣的家伙。刚才在来的路上看到刑讯室的人在喝酒吃肉,一个小兵献媚地说:“头,您刚打得真过瘾,不过那小子骨头可真硬,再怎么打都不吭声!” 他知道这帮畜生肯定没手下留情,顿时脸色沉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迈向禁闭室:不知道阿次现在怎么样了。
“我数三声!” 杜旅宁努力压制心中的怒气,语气不容反抗。
“一”
“长官,您别为难小的啊,禁闭室的规矩您是——”
“二,” 阿次刚想要起身去阻止杜旅宁,就听见守卫慌忙地开了门锁。
禁闭室的门开了,阿次赶快假意熟睡-----此时如果起来敬礼,难免会因为牵动身上的伤而露出些许疼痛的表情,他不想在清醒时让杜旅宁看到自己狼狈痛苦的样子。
杜旅宁看到阿次蜷缩在地上,脊背上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鞭痕,心顿时像被刀子钻了一样,忍不住压着声音咬牙骂道:“这帮混蛋!”。他赶快找了离窗户较远的地方为阿次铺好褥子,正要将阿次抱起时,发现阿次怀里抱着的勃朗宁手枪,杜旅宁欣慰地笑道:“臭小子!”,将阿次侧着小心翼翼地放在褥子上,把手枪和一个暖水袋放回阿次怀里,盖上棉被后转身去医务室取药,他没想到刑讯室的人下手这么重!这个杨慕次,真不让人省心!
一星期后军统医务室
暖冬的几缕阳光照进病房,撒在洁白的棉被上,杨慕次在病床上认真地擦拭着杜旅宁送他的那把勃朗宁手枪,怡然自得,背上的伤也差不过痊愈了。杜旅宁已经一个星期没来看他了,杨慕次有点小失落,这几天他常常想起在禁闭室杜旅宁小心翼翼地为自己上药的情景,如果不是因为受伤,他可能永远不知道杜旅宁还有那么“慈父”的一面。
“老师!”阿次一个激灵从床上起立敬礼,差点没反应过来:上一秒房间还空无一人,下一秒杜旅宁就站在了门口!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是你的调令!”杜旅宁说着把戴笠的那份军令递给了他,又把随身带着的一个小盒子放在了桌上,“这里有一些上次在杨公馆缴获的你父亲的遗物,有空的时候可以打开看看。”
还没等阿次回过神来回话,杜旅宁就转身要往外走。“老师——”杨慕次想要叫住杜旅宁,“杨慕次!”杜旅宁停下脚步打断了杨慕次的话,背对着杨慕次厉声道:“我警告你这里不是训练营,希望你在称呼上——给我放规矩点!”杜旅宁的声音冷冰冰的,好像山谷里的回声一样遥远,他说完就大步跨出了房门。留下杨慕次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震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一定是老师还在生我的气,对,去和老师道歉就好了”杨慕次在心里自言自语道,说罢撒腿就往杜旅宁离去的方向追去。他在快追上杜旅宁的时候试探地叫了声:“老师!”
杜旅宁没有停下脚步,杨慕次见状有点心慌地又喊了句:“处座!”
杜旅宁驻足转过身看向杨慕次,冷冷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杨慕次眼看逮住了机会,赶忙放低姿态说起软话:“老师,阿次是来跟您道歉的,前几天的事,是阿次误会您了。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阿次这回吧。”阿次不好意思的半低着头,时不时地瞟一眼杜旅宁的反应,像极了调皮的孩子向父母认错的样子。我都这么低声下气了,老师您也别端着了,赶快见台阶就下吧。阿次虽然表面上做出一副很怕杜旅宁的样子,但心里却吃准了老师会原谅他的!
杜旅宁看着杨慕次,顿了顿,不以为然地说道:“你没必要道歉,事实上你有没有误会我,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你不过是我为党国培训的无数工具中的一个,我有必要为工具生气吗!”杜旅宁冷笑道,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杜旅宁的回答出乎意料,杨慕次这次真的慌了,他忍着眼里有些委屈的泪水,胡乱猜测着,语无伦次地想挽回什么:“老师,是不是阿次哪里做错了?或者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您遇到了什么麻烦?阿次一个星期都没见您?是不是——”
杜旅宁鄙夷不屑地看了杨慕次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哼,我说过,省省你虚情假意的感情牌。情义在特工身上是最廉价的东西!”杨慕次呆住了,他猛然想起杜旅宁说过的一句话:关心只不过是一种手段!他懂了,杜旅宁做的一切根本不是因为疼爱他,那只是他管理工具的一种手段而已!
杜旅宁看着阿次的眼神慢慢变得暗淡,迷茫,失望!他狠了狠心,向阿次逼近,眼睛充满阴鸷之色,低声威胁道:“你最好忠心耿耿地为戴老板做事!我没向戴老板禀报你有通共嫌疑,并不代表我相信你!一旦让我抓住证据,我一定亲手杀了你!”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其实他何尝看得出,阿次是真的很在乎他们之间的师生感情,他不想这样绝情,可他不能心软,不能害了阿次!阿次,原谅老师,老师不得不这么做!你可知道你今后的路上铺满荆棘,老师不希望你做一个没有刺的刺猬,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