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在正月头上总有办春酒的习俗,大概就是亲朋好友没能除夕团圆的聚一聚。虽说年远是从北地来这繁华锦绣之地的,到底也免不了这个风气。没有亲戚,生意上往来的朋友总是要带到的;况且年远在街坊邻居中又颇有些声望:毕竟这样友善而热心肠,哪个见了不喜欢!
本来大伙看他幸福美满倒也跟着高兴,谁知道纪小姐说没就没了,可惜了一个里外都能帮衬着的贤妻。丧事办了没过两天,说媒的就踏进了年家大门,被年远劝了回去。所有人都不死心,以为是伤心太甚,轮番上阵开导年远。直到如今年久也大了,说媒的也明白年远情笃,是不会再娶了,这才消停下来。
扯远了,继续说这春酒。年远往年也办过,总觉得请来的人不甚得力,还好没什么重要的人物,不过今年嘛……年远盘算了一下,今年可怠慢不得。但是自己又对厨子这个行当不了解,只好硬着头皮去问了王妈。
“嗨,我当是什么事呢,有什么麻烦的。”王妈向来嗓门大,“好厨子我倒是认得一个,只不过……这个人性格太放浪了,而且又难找,恐怕老爷您不喜欢。”“没事没事,只要手艺好就行。”“那我可就去找了啊?老爷您到时候别反悔。”
过了两日,年远已经急得不行:再不来就成夏酒了!王妈才带着人来。“老爷,这就是我说的厨子。”年远放下手里一件玉器,抬头一看,嗬。人高马大,面相不善,白色对襟衫,乍一看跟个道上大哥似的。估计是察觉到年远的不安,那大汉忽然笑了:“老爷您别担心,我姓张,您叫我张厨子就行。我是主攻淮扬菜的,至于手艺嘛,嘿嘿。不是我自夸,倒也从来没人挑过。”
年远听他一番话说得爽气,人也利落,当下时间紧也顾不得多少了,立马吩咐:“行,你随王妈下去支钱吧,需要什么用具的只管和王妈说,这次春酒就承给你办。”“好,您就放心吧。”张厨子笑意不减,并不唯唯诺诺地讲那些子礼数。
年远急急地拟着请帖。“爹,这个方正是谁啊?”年久趴在桌边问道。“没大没小的,谁教你直接喊长辈名字的?”“我不知道嘛。”不满地哼哼。“还记不记得上回那个撞到你的人?”年久点点头。“这回会请他们一家来,方正就是那个哥哥的爹。那可是你爹生意上的大合作人,可不能出什么岔子。”“喔。”年久兴致缺缺地应了,满脑子都在记恨那人的个头。
这边方正拿到了请帖,大红封好不喜庆。“年远敬上?”方且不知觉地读出了声。“怎么,你认得?”“没啊,我只是上回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了他儿子。”“有点意思。”方正捕捉到方且眼里划过的不自然,虽然只是烟火般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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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方老板!”年远身着枣红马褂暗黑纹站在门口,下面衬着黑色长衫,沉稳而不古板,连年久都是一身縓色薄袄,清爽规矩;陈季梼不曾改姓,便没有出来迎客。方正一家四口从汽车里头下来,车擦的能照出人影——真是够惹眼的了。且不说方正并无老态,两个儿子都是西装革履;就谈方正太太口红红得滴血,时髦的烫发贴在耳侧,大冬天只不过在牡丹旗袍外头罩了件皮草坎肩,高跟鞋踏地脆生生地响,就教人不能不多看两眼。
果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年远暗中打量着。
“方太太真是年轻,哪里像是两个孩子的妈。”“年老板说笑了,叫我董临就好,方太太叫着怪生疏的。”董临笑起来不得不承认她是娇媚极了,可方正听见这话的脸色却沉了又沉。年远想起这方太太的光荣事迹,不敢多话,忙把人往里迎:“小地方,还叫方老板见笑了。”
正厅里头灯火通明,红烛爆火,绢制屏风画的是素静的山水,隔开了一方暖意融融的空间。厚重的圆桌一看就是有了年头的,方正一家并年远父子坐在上首,年远其他朋友与邻居们坐在旁桌。开头总是几样小菜,笋脯、腐千丝、酱炒三果、海蜇、松菌之类总是江南不缺的,大菜不用提,八宝肉、酱排骨、松鼠桂鱼,鸡鸭鱼肉怎少的了;点心诸如杏酪、水粉汤圆等也颇受大人孩子喜欢。年远不觉佩服起张厨子来,短短半天把菜单拟好配齐原料就实属不易,何况口味如此调适地烹出来呢。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大家稍坐一会亦散去各自归家,独留年远方正二人在小厅里谈话。方且兄弟由年久领着下去了,董临则跨上汽车绝尘而去。方正点着一只雪茄烟,年远眉头轻轻蹙起来。
“依我的意思,年老板既然做了这一行,不妨与上头更亲善些,总是这样一手拿钱一手办事的,难免上头会顾虑。”年远啜着茶,眼神悠远却不答话。“我知道您有顾虑。就看我,虽说是贩铁器的,比不得您消息道上灵通,这么多年不也好好的。”“方老板客气了,我年某只不过小本生意,不似方老板实力雄厚,除了小心谨慎并无别的出路啊。”二人交换了一次意味深长的对视,仿佛用目光较了回劲。
方正说到底是倒军火的,明面上本分生意人,实际各方势力都仰赖于他。而年远负责传递和交换消息,严重点是情报,两头都不愿意亲近,靠贩消息为生,平日里还总有人进进出出的,有人卖就有人买,弄得跟个小型情报市场似的。这边方正代表军阀来施压,年远也苦恼得很。
小厅里的气氛仍旧一片胶着,而客房中的情绪就不同了。方迩出于好心,客套地问着:“年久,你今年多大了?何曾满十二?”方且听见了,面具一般凝固的脸上硬生生划出了笑意。年久窘得不行,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我十四了”,方迩觉得有些内伤,责怪地看了方且一眼:居然事先不知会他一声!天晓得年老板的儿子这么……这么……嫩啊。“念过些什么书?”年久便把先生教的几本古籍报了出来。方迩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接到:“我这个弟弟可是喝过洋墨水的,要不要他讲点故事给你听听?”年久瞟了一眼方且冷漠的样子,却又想听故事,脸上一片纠结。方迩促狭地笑了,成心逗自家弟弟玩,心里料定他肯定不会说的。“其实也没什么,你要想听,我略说说就是。”等等等等等一下,方迩确定自己没听错,赶快回忆了一下:咦,今天早晨太阳的确是从东边升起来的呀!再一看年久眉目之间透露出一股说不出的温润,虽说还未长开,相貌却教人看了舒服,方迩又打量着弟弟的心思,看人用得着那么认真么。哼。一转眼,待年久便不似先前那般亲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