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奶奶大睁着一双枯黄的眼睛转向我,不厌其烦地说出她回答了一千遍的答案:“夭夭啊,你是问我右边耳朵上的耳环哪去了吧?它被你太爷爷带走了。那时候啊我们刚结婚,有条商船要走了,他们让你太爷爷跟着去;分别时,我取下一只耳环给他,让他留个念想,那是结婚时他送我的,我要等他回来时再给我戴上。你太爷爷走后,我呀,就按他的安排来到桃花坞,等他回来,我一直等啊等啊,等你太爷爷回来再给我把耳环戴上,就像结婚时他帮我戴上耳环一样。”
太奶奶抬起眼睛,像看见什么似得看向远方:“我知道你太爷爷也在等着这一天,一定的。夭夭啊,什么时候你看见我戴着两只耳环了,那准是你太爷爷回来了,只可惜我不能再去村口等着迎他回来了。”
太奶奶已经双目失明,在她布满皱纹慈祥的脸上,始终大睁着那双已经失明的眼睛。太奶奶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我不记得了,也不明白她看不见了为什么还要睁着眼睛,难道是为了在太爷爷回来的第一时刻看见他吗?
太奶奶顿一顿又说:“夭夭,你不是经常在外面玩吗?如果看见带着一只耳环的老爷爷,你一定要把他领回家,让我认认是不是你太爷爷,千万记住了。”
“太奶奶,我记住了!”
听见我的应答,太奶奶的脸笑成一朵盛开的菊花,心满意足的蠕动着干瘪的嘴唇,再次沉浸到往事的回忆里。这时候我不再打搅她,任她的思绪随记忆游走。
也许她的思绪又回到当年新婚燕尔,回到和新婚丈夫的依依惜别,回到千里迢迢奔赴丈夫家乡的路上;她感谢丈夫留给她一个等待的希望,带着出世的儿子,像山上那些岩石一样守在桃花坞。
我一直无法理解,十七八岁的太奶奶怎么就嫁给年近四十的太爷爷,更无法想象太奶奶近一个世纪的等待是怎样一副恢宏的历史画卷。
太奶奶既然这么做了,大概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的,就像太奶奶讲的那些故事一样。
太奶奶心里装有许多故事,从玄黄洪荒到盘古开天,从精卫填海到大禹治水,从愚公移山讲到八仙过海,讲的最多的是七仙女,牛郎织女,白蛇传,巫山神女和聊斋故事。我就是在她讲的故事里一天天长大。
太奶奶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她的声音很悠长,她的故事很悠远,我常常在她的故事里流连忘返,以至于进入梦乡都浑然不觉,而梦里也都是太奶奶讲的故事。
可是,太奶奶从不给我讲她和太爷爷的故事,每当我问起,她只是笑,满是皱纹的脸上飞起两朵红霞,像一张写满幸福的年画。
爸爸说,太爷爷跟着商船去了美国的旧金山就没有再回来,曾有侨胞辗转带回一块石片,从此杳无音信,如果太爷爷还活着,该有一百多岁了。但爸爸没有说一百多岁的太爷爷是什么样子,会住在什么地方。他当然不会像爷爷奶奶一样躺在山上的土堆下面,不然太奶奶怎么会一直念叨着太爷爷回来呢?
一百多岁的太爷爷会是什么样子呢?这个问题我无法想象。时间的概念对当时的我来说就是一个个漫长的白天和黑夜,一年四季冷暖的变化,它反映到人类身上的就是太奶奶,躺在山上土堆下面没有见过面的爷爷奶奶,以及爸爸妈妈和哥哥们,和过年就长一岁的我。
这个问题没有人来回答我,想着和徐风约好的事,眼瞅着堂屋里不见爸爸和大哥的身影,妈妈边刷碗边等着二哥把饭吃完,我绕过院门口看门的大鹅们,一路小跑着而去。
跑过山墙就可以看见桃花涧,几场春雨过后,山涧里一片葱茏,涧溪哗哗的流淌,一直奔下山去,在山势平缓处汇聚成一个深潭,每到桃花盛开时节,潭面上落英缤纷,是实至名归的桃花谭。
我常常以为这就是爸爸教我背诵唐诗中的桃花谭,因为太奶奶说,从前的青龙山临海,海退了以后才有桃花坞桃花谭,从前桃花谭连着海很开阔,是可以行船的。
如今,桃花潭水缓缓流出,在它途经的低洼地回旋沉淀,形成大大小小的池塘,然后和蔷薇河汇聚,一路向东汇入大海。每到初夏雨水旺盛的时候,各个池塘连成一片,碧绿的荷叶一片片冒出来,随后,一尖粉荷袅袅婷婷地凌波而立,在我们的期盼中慢慢张开羞涩的花瓣,如轻歌曼舞的仙子顾盼流彩,这就是我们夏天连狗刨避暑的荷花塘了。
荷花塘也是泥鳅们的天堂,几场春雨之后,塘边沟堰低洼处的坑洞里满是泥鳅活蹦乱跳的惊慌身影,它吸引着鸭鹅们的啄食,也吸引着孩童们的到来,他们带着张网和鱼篓穿梭在荷塘周围,最后汇聚一起,抖着鱼篓夸耀着自己的成果,于是这里就成了桃花坞的孩子们捉泥鳅的战场,比战绩和炫耀战果的点将台。
我想加入捉泥鳅的战场久矣,曾眼巴巴的缠着大哥,求他带我加入捉泥鳅的行列,可是大哥虽然比二哥调皮,但他对捉泥鳅的兴趣不大,他更热衷于借助徐蕤带来的木工工具把一节节木头做成各式枪支,我想要一支他还舍不得;又因为妈妈的反对,他更没有带我去的兴趣,何况我是个丫头豆子,比他小的太多,走哪都碍手碍脚的,远不比他那些同学有趣。
大哥不带我去,二哥根本想都不想,即使去了,凭他爱干净的习惯和迟缓的动作,我保证他不屑于也捉不住泥鳅。
我只好眼巴巴的看着徐风陶丹和陶雨涵陶国柱,看他们挎着张网和鱼篓,欢欢喜喜的跟在自家哥哥身后去捉泥鳅,看他们大获全胜的满载而归,炫耀似的讲述着捉泥鳅的惊喜,令我既羡慕又屈辱。
能有人带我去捉泥鳅,就成了我渴望许久的趣事,成我雪耻的较量。
昨夜一场急雨,早起雨过天晴,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挂着水珠的草叶青翠欲滴。天气清明而暖和,我像这清明天气上升的气温一样躁动,惦记起荷花塘边的泥鳅。
我想到徐风。他跟着哥哥后面已经长成捉泥鳅的好手,而且我求他的事他一般不拒绝我,顶多和我约法三章,然后在玩耍中忘乎所以,成全我的心意。
我早早完成妈妈留下的临摹,乘她做午饭无暇顾及,就溜到村口守在那里,看着放学归来的学生,等看见圆头圆脑的徐风拿着柳枝串着泥鳅走过来,便羡慕地迎上去。
“徐风,我们去看荷花好不好?”
“荷花还没开呢!”徐风晃一下他的圆脑袋,睁着一双黑晶晶的眼睛傻傻的回答。
我盯着他手上的泥鳅,压抑着上前摸一下的冲动,抬起眼睛掩饰着心里的渴望。“刚下过雨,你还捉了泥鳅,荷花一定开了!不信你带我去看看就知道!”
徐风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我才从那里经过,水面还没有叶片露出来。再说舅奶奶是不许你去那里玩的,如果知道我带你去她又要生我气了。”
“我们只是去看看,荷花没开我们就回来。”
“那好吧,吃过午饭我来喊你。”
徐风就是这样一个不开窍的人,但他很迁就我,只要是我提出的建议,总是尽可能的协助我达到目的。今天他既然答应了,剩下就要想法让他帮我完成那个捉泥鳅的梦想。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已经飞奔到徐风家山墙边,按事先约定的暗号我学起鸽子叫,才“咕咕”的叫了两声,就从院门里探出一个圆脑袋:“夭夭,等一下,我立即就来!”
徐风隐了进去,一会儿就拿了小张网出来:“你是不是等不及我去找你?我是怕舅奶奶看见就去不成了。”
看见他拿着张网我就看见了希望,高兴地欢呼:“徐风,你也有聪明的时候耶!”
徐风正色问:“夭夭,你找我是不是想去荷花塘捉泥鳅的?”
呵呵,这还用问?
“我就说嘛,你怎么想起来带张网的,原来你早猜到我说看荷花其实是想去捉泥鳅的!徐风,你真是太好太聪明了,”
徐风站住了,眼珠子就像小酒盅里跳荡的小绿豆,突然停下来就那样盯着我。
他圆圆的胖脸严肃了,我十分后悔自己多说了半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