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二次坐火车远行,说起大野带我出走第一次坐火车,不知不觉的就说到我的学徒生涯,家庭现状,以及当时的种种。再说起过去的无助已是风淡云轻,也为自己的叛逆给家人造成的困惑感到难过,而且我也不是那种惹人怜爱的女孩子,说到来深圳为单先生画的第一幅画像,奠定我留在深圳的基础,说起这些心里是满满的感激。
不知道什么时候单先生已把我的手握在掌心,动容地说:“生活就是不断承受,不断成长的过程,看到你的成长却有种让人心痛的感觉。一切都过去了,夭夭,今后,在我眼里,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还想他再多说些什么,可他却放开手指着窗外说:“看,这里的风景真美!”
来到我出生的那座城市,出了火车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走。对这座城市我真的很陌生,它留给我的记忆是灰白的天空和爸爸的死,它对我意义就是经过它到桃花坞。
可我该如何从市区到达桃花坞?
单先生并不因为我不识路着急,也完全忘了我的“归心似箭”。他先带我去商场买了些礼品,在我连声说“真的不必客气”“不需要这样客套”的时候他只是认真的挑选,最后还买了一个大大的箱包,把所有的东西装进去。
等他忙完这一切对我说:“走,带我去参观参观。”
“这里我真的没法带你参观,现在我连回家的路的都找不到。”
“那你就带我去你熟悉的地方。”他拦了出租,坐进去的时候对司机说:“去桃花坞。”
我真是越来越佩服他了。
车到小镇,所有沉淀了的记忆开始翻腾,我让司机开慢点,指着街边的景物和在它周围移动的人们逐一介绍,看到徐风当年请我吃烤豆腐的摊子还在那里,我简直惊讶了。
小镇的变化不大,我离开这里时所有存在的人和物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存在,时间的流逝在他们身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变化的只是我自己,从一个刚出校门稚嫩青涩的小女孩变成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
是什么留住了小镇的时光?又是谁从我这里偷走了青春?
车到荷塘边的小路,我们准备下车步行。付过司机车钱,让他把箱包送到前面的路口。
沿着荷塘往前,说起这片在童年记忆里浩大的荷塘,这里的水永远是那么清澈,那么深邃,每到雨过天晴,荷塘边的水洼里满是鲜活蹦跳的泥鳅,像我的童年一样生动;我还指着不远处的神山告诉他,山中那条最长隧道的某处有一处岩画,至今我都不明白它们存在在那里的理由。
桃花坞已不是我梦里的桃花坞了,那些高大的古屋突然变得矮小,在阳光下显出历史的斑驳和时间的灰白;那些藏着我们童年乐趣的逼窄的青石小巷,在树阴的遮蔽下,正用黑洞洞的眼睛注视着我,让我心痛的不敢正视;还有那满山苍翠中突兀的岩石,像带着坚持守望老人的花白鬓发;桃花女塑像时上面落满灰尘,显出时间留下的痕迹。
当我说着这些的时候,单先生始终面带微笑地聆听着,当我陷入回忆的沉思,他就问起有关桃花坞的历史,所以走到祖祠的时候,在桃花女塑像前我们坐了很久,直到看见有放学的孩子经过,我才不由得惊叫:“呀,该回家了,不然妈妈等急了!”喊完这句话我楞了楞,看着身边的单先生,知道自己已不是当年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而这次回来,事先根本没有给妈妈什么消息。
单先生笑了:“我仿佛看见当年那个扎着冲天羊角辫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在放学的路上,在她贪玩的身后,是一个背了两个书包的圆脑袋的男孩。”
他一句话形象地概括了我对他描述过的情景,而我刚才脱口而出的惊呼不正是当年的我常说的话吗?
想像着徐风憨厚的样子我笑了:“可不是吗,那时侯的徐风又傻又天真;那时侯的我们一样天真一样傻。”
单先生拿过我手中的包,又拎起出租司机留在这里的箱包:“要不我们重新再现一下当年的情景?你看,那边的夏花开的多好!”
可不是吗,一丛丛一簇簇挤挤挨挨,姹紫嫣红,我轻快地走上前挑我喜欢的摘下来,选朵黄花插在鬓角,然后看见不远处谁家篱墙上旺盛的蔷薇,又小心的摘下几朵别在单先生上衣袋,还调侃他像个玩过家家的新郎官。
单先生的脸被蔷薇花映的有了微微的红色,我竟然觉得那是他显出的害羞模样,他没有因为我的调侃煞住谈性,对我表现出的玩性更加有兴致,很开心也很放松地恣意的讲一些笑话。当我看见一朵伸出篱墙的月季想摘又担心被骂,他主动提出帮我放哨,在我摘下月季悄悄离开那里,我们像两个做了坏事的小孩子,紧张又窃喜地放声大笑。
转过一道山墙,看见那棵伸出院墙的老槐树我不由惊呼:“我到家了!”俨然是当年和徐风一前一后跑到家时的口头禅,然而走到院门看清院中的一切又惊呆了。
院子比我离家时缩小了一半,太奶奶坐着乘凉的那棵老槐树也不在院子里,它被一道篱墙隔住,我看见的只是它伸过院墙的树冠。
推开简易的篱笆门,看着榆槐高大的树冠,想着太奶奶曾坐在这棵树下乘凉,爸爸摘榆钱给妈妈做蒸糕,仿佛都是昨天的事。
一位老妇人抱着一床亮丽的大红喜被出来晾晒在绳上,那鲜艳的红显示着这喜庆的日子过去还没多远。她把被子甩上绳子,理展,轻轻拍打,捻熟的动作透着慈祥。做完这一切她向我走来,显然她已注意到门口来人了。
“请问你找哪位?”老妇人看着我揉揉眼睛,又揉揉眼睛。
我没有开口,我无法回答,嗓子里哽满泪水。
“夭夭?是夭夭吧?你,真的是夭夭?”
我拼命的点头。
老妇人一把把我拉进怀里:“夭夭,你总算回来了!你不怨恨我啦?你还能想起回来看我们?我以为这辈子都看不到你了……”
“妈妈,妈妈——”
“回来就好,你总算回来了,要不我这辈子都不能安心啊!”
妈妈双眼盈着泪花,扶着我的胳膊仔细的看:“变了,是变了。身量高了,也不似当初的单薄;你看这这红唇皓齿秀目清眉,黑琉璃一样亮闪闪的眼睛,这是你爸爸给我的第一印象;这黑段子一样的秀发是你爸爸问我要的定情之物;还有这光滑柔嫩的肌肤,自然散发着妩媚,这都是你爸爸对我说过的……只是你的脸上怎么没有了桃红?那可是桃花坞女子的标志啊!”
“妈,你怎么忘了让我进家啊?”我被妈妈打量的很不好意思,哪有母亲这样夸自己的女儿的?还有我必须分散她端详我脸色的注意力。
“对对对!我们去家里坐。你一来站在院门口,开始我以为是游客呢!自从桃花坞岩画公布于世,桃花坞风景区建立以来,来这里旅游的人络绎不绝,他们来了不仅上山看岩画,还来这巷子里转转看看。镇里的古屋都被保护起来,即使是家主都不允许动一砖一瓦,可宝贵着呢!”
“妈妈,我是带客人来的呢,欢迎吧?”
“谁啊?我怎么没看到?”
我回身去请单先生,院门口并没有人影,只有箱包静静的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