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在悄无声息中完成更迭。窗外的梧桐叶子几乎落尽,只剩下光秃的枝桠直指灰白的天空。顶峰大厦里的温度却恒定如初,中央空调维持着让人头脑清醒的微凉。安可儿早已习惯了在衬衫外搭一件薄开衫,那件灰色的羊绒开衫被她留在了办公室,成为应对恒定低温的实用装备。
“晨曦”项目的推进,如同精密钟表内的齿轮,咬合着向前转动。与消费电子巨头的poc联合定义进入实质性技术闭门讨论阶段,安可儿不再直接参与那些高度机密的会谈,但她负责整理每次讨论后的非核心纪要,并据此更新对接策略的动态档案。她的工作,更像是在庞大机器运转时,持续观察并记录某个特定部件的温度、振动频率和能耗变化,从中寻找可能预示故障或效率提升的微妙信号。
纪屿深那晚提及的“人才流动数据交叉验证”,她花了不少功夫。领英、脉脉、甚至是各大高校校友会的零星信息,都成为她挖掘的矿藏。她试图从那些看似寻常的职位变动、技能标签更新、项目经历描述中,拼凑出对方智能家居事业部乃至整个公司在新战略下的资源倾斜和团队重心变化。这是一项枯燥且需要极大耐心的工作,如同在沙海中淘金。但当她将一份梳理出的、显示该事业部近期从自动驾驶团队挖角了数名传感器融合专家的简要分析,连同其他渠道信息一并提交后,徐明罕见地回了两个字:“有用。”
这两个字,像一颗小小的砾石,投入她平静的工作湖面,泛起一圈满足的涟漪。她的信息挖掘和分析能力,正在被更实际地认可。
与此同时,她对“脑机接口+康复”领域的扫描阅读从未停止。那几本厚重的专业书籍,她已艰难地啃完大半。虽然很多深奥的理论依旧似懂非懂,但她开始能够区分不同技术路线的优劣,理解临床转化中的主要瓶颈,甚至能就某些伦理争议形成自己初步的、审慎的看法。她依然每周提交扫描更新,内容逐渐从信息汇编,增加了一些浅显的趋势评述和跨领域联想(当然,仅限于公开信息和安全范畴)。她不知道纪屿深是否还在看,但她坚持这么做,这已成为她自我训练的一部分。
生活似乎进入了一种高速运转下的奇异平衡。工作占据绝大部分时间,但规律作息和简单运动让她保持了基本的健康。与父亲的联系依旧冰封,那个家仿佛成了地图上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坐标,不再具有牵引力。林薇偶尔会拖她出去吃顿火锅,用滚烫的麻辣和嘈杂的人声,短暂地将她从数据与逻辑的世界里打捞出来,感受一点属于世俗的、热腾腾的烟火气。
财务上依然紧绷,但项目助理的薪水加上偶尔一点额外的项目补贴,让她在支付房租和必要开销后,终于有了一点微薄的结余。她开了一个专门的储蓄账户,将每月剩余的那点钱存进去,数字增长缓慢,却代表着一种切实的、向下的扎根。
周五下午,她正在整理下周与连锁医疗机构举行第一次正式技术交流会的筹备材料,内线电话响了。是前台。
“安助理,有一位自称您弟弟的年轻人在一楼等您,说有事找您。”
弟弟?安可儿愣了一下。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安宇?那个被白芳芳捧在手心、正在读国际高中的男孩?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一股不好的预感悄然升起。她定了定神:“我马上下来。”
电梯下行时,她迅速思考着各种可能。家里出事了?还是……父亲或白芳芳派来的说客?
走到接待区,她一眼就看到了安宇。他穿着一身潮牌,头发精心打理过,脸上还带着些许未脱的稚气,但眼神里有一种这个年纪少有的焦躁和不耐烦。他正百无聊赖地划着手机,直到看见安可儿,才收起手机,撇了撇嘴。
“姐。”他叫了一声,语气不算恭敬,但也谈不上恶劣,更像是一种完成任务式的招呼。
“小宇?你怎么来了?家里有事?”安可儿走近,闻到一股淡淡的、属于青少年的发胶和运动香水混合的味道。
“家里能有什么事。”安宇耸耸肩,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充满设计感的环境,“爸让我来的。喏,这个给你。”他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安可儿。
安可儿没有接。“这是什么?”
“钱啊。”安宇说得理所当然,“爸说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让我给你送点生活费。密码是你生日后六位。”他又补充了一句,“爸还说,让你有空……还是回家看看。妈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老念叨你。”
安可儿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心里五味杂陈。父亲到底想干什么?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还是说,这又是白芳芳的主意,用这种温情加物质的方式,试图软化她?
“我不要。”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冷静,“你拿回去。告诉爸,我过得很好,不需要家里的钱。白姨那里……替我问候一声。”
安宇似乎有些意外,挑了挑眉:“真不要?这里面可不少。”他晃了晃信封,“爸这次是认真的。你跟家里闹别扭,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吧?你看你这地方……”他环顾了一下虽然气派但与他平时出入的豪华场所截然不同的公司大堂,意思不言而喻。
安可儿感到一阵熟悉的疲惫和疏离。“小宇,这是我的工作,我的生活。钱你拿回去。我还有工作,先上去了。”她不想再多说,转身欲走。
“哎,姐!”安宇叫住她,脸上的不耐烦更明显了,“行行行,你不要就算了。话我带到了。不过……”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爸最近生意上好像遇到点麻烦,心情很差。你跟那个什么陈家的事,让他很没面子。你……你自己也小心点吧。”
说完,他也不等安可儿反应,把信封塞回包里,挥了挥手,径自离开了。
安可儿站在原地,看着弟弟年轻而略显轻浮的背影消失在旋转门外。父亲生意遇到麻烦?因为陈家的事没面子?这些信息碎片拼凑起来,似乎印证了纪屿深之前那句轻描淡写的“避开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和交易”。父亲此刻送钱示好,恐怕更多的是一种焦虑下的试探和挽回颜面的尝试,而非真正的关心。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头那点微澜压下去。转身走向电梯。无论家里如何风雨,都与她选择的这条路无关了。她的锚点,早已不在那里。
回到三十五层,她坐回工位,却有些难以集中精神。安宇的出现,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头,虽然很快沉底,但涟漪仍在扩散。她想起母亲留下的那条碎花床单,想起曾经那个渴望家庭温暖却总是失望的小女孩。那些记忆已经很遥远,蒙着灰尘,却并未消失。
她甩甩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屏幕上关于医疗机构的资料。就在这时,邮箱提示音响起。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纪屿深。标题只有两个字:锚点。
安可儿的心跳骤然加快。她点开邮件,里面没有正文,只有一个附件。是一个经过加密的pdf文件,需要输入动态口令才能打开。口令提示是:“你近期更新中,关于技术路线分歧最根本的担忧。”
她立刻明白,这又是一次测试,或者……一次指引。她回忆着自己近期提交的各类更新,在关于“晨曦”与医疗机构合作的部分,她曾隐晦地提到,对方庞大的体系和保守的流程,可能与“晨曦”快速迭代、需要临床反馈紧密配合的技术特点存在根本性矛盾,这不仅仅是效率问题,更关乎技术验证的有效性。
她尝试着输入几个相关的关键词组合。第三次,文件打开了。
里面是一份简短却极其深刻的分析笔记,显然来自纪屿深本人。笔记的核心观点是:在评估早期技术与传统行业巨头的合作时,最大的风险往往不是技术本身,而是双方组织“时钟频率”的失配。传统巨头像一座沉重而缓慢的钟摆,每一次摆动都需经过复杂内部共振;而创新技术如同高频振动的音叉,需要快速反馈和灵活调整才能找到最佳谐振点。强迫音叉去跟随钟摆的节奏,结果往往是音叉的碎裂或失声。因此,合作的“锚点”,不应放在对方庞大的体系上,而应寻找其内部可能存在的、同样渴望打破桎梏的“创新飞地”或关键决策者,以小规模的、可控的“特洛伊木马”式项目切入,建立独立的沟通与决策通道。
笔记的最后,是一句手写体的疑问(扫描件):“对于‘晨曦’与医疗机构,你认为可能的‘飞地’在哪里?”
安可儿屏住呼吸,反复阅读着这份笔记。 “时钟频率失配”、“创新飞地”、“特洛伊木马”……这些比喻精准而犀利,瞬间穿透了之前困扰她的诸多模糊感受,将问题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认知层面。纪屿深不仅看到了她提出的表层矛盾,更直接点明了底层逻辑和破局思路。
而他留下的那个问题,无疑是将思考和寻找“锚点”的任务,交还给了她。
她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以及随之而来的、强烈的兴奋。这不再是单纯的信息处理或风险分析,这是在战略层面进行思考和定位的挑战。
她关掉pdf,没有立刻回复邮件。她需要时间消化,更需要时间去寻找那个可能的“飞地”。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城市灯火再度亮起,连成一片无声的光海。
安可儿坐在工位前,没有开灯。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脸,沉静而专注。
家庭的涟漪已然平息。
而新的、来自职业更深处的浪潮,正带着冰冷的智慧和严峻的挑战,拍打而来。
但这一次,她手中似乎握紧了一个更清晰的罗盘。
锚点不在过去,不在别处。
就在这片深不可测、却充满未知可能性的海域之中。
需要她自己去发现,去定义,去牢牢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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