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锋一转,目光清亮:“太尉,我朝自开国以来,承平日久,吏治渐有疲敝之象。官员或因循守旧,或尸位素餐,或与地方豪强勾结,侵吞国帑,鱼肉百姓。彼时何曾见其有‘仁恕爱民’之心? ‘ 考 成 法’ 之 设, 首 在 破 此 积 弊, 使 官 吏 知 有 所 为, 有 所 畏。 纵 有 急 功 近 利 之 弊, 亦 可 在 施 行 中 不 断 调 整 完 善, 总 强 过 碌 碌 无 为、 甚 至 贪 墨 成 风。 至 于 酷 吏 之 忧, 朝 廷 自 有 法 度 监 察, 若 有 官 吏 借 ‘ 考 成’ 之 名 行 苛 政, 陛 下 与 皇 后 殿 下 绝 不 姑 息, 李 瑾 亦 必 首 倡 严 惩! 此 为 矫 枉 不 得 不 过 正 之 理, 还 望 太 尉 明 察。”
回答不卑不亢,既承认了可能存在的问题,更强调了新政的必要性和朝廷纠偏的决心,将“酷吏”的帽子轻轻挡了回去,反而暗指旧有官僚体系下的不作为和贪墨才是更大的问题。
长孙无忌听罢,呵呵一笑,不置可否,又举杯邀饮。待放下酒杯,他话题一转:“那‘青苗贷’呢?官府放贷,本为惠民。然则,据老夫所知,地方胥吏多有借此盘剥,或强贷于不需之民,或挪作他用,甚至与豪强勾结,反成害民之政。李相在汴州,当有所见吧?”
他提到了汴州,提到了郑家之事,语气依旧平淡,但目光却紧锁着李瑾。
李瑾心中一凛,知道这才是今晚宴会的重点之一。长孙无忌在试探他对郑家之事的最终态度,以及新政在触及门阀核心利益时的底线。
“太尉所言,确有其事。” 李瑾坦然承认,“新政如利刃,用之正则造福百姓,用之不正,则为害更烈。汴州郑氏,勾结胥吏,挪用官贷,行刺钦差,证据确凿,已按律严惩。此正为 杀 一 儆 百, 以 正 法 纪。 至于胥吏盘剥、执行走样,此乃痼疾,非‘青苗贷’独有。朝廷已加派巡察御史,明察暗访,并鼓励百姓告发。 新 政 之 成 败, 不 在 法 令 本 身, 而 在 执 行 之 人。 故 才 有 ‘ 考 成 法’ 与 寒 门 拔 擢, 选 用 清 正 干 练 之 人, 方 是 治 本 之 道。 郑 氏 之 事, 亦 是 为 后 来 者 戒。**”
他再次将话题引回“人”的问题,并隐隐点出,之所以要用寒门,正是因为旧有官吏体系(尤其是与门阀关联紧密者)不可靠。同时,对郑家的处理,表明了“依法严惩,绝不姑息”的强硬态度。
长孙无忌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玉杯,目光似乎飘向了轩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郑氏……咎由自取。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触犯律例,自当惩处。只是,老夫听闻,郑氏在河南,毕竟树大根深,牵连甚广。雷霆手段,固然震慑宵小,然 水 至 清 则 无 鱼, 人 至 察 则 无 徒。** 为政者,有时亦需懂得权衡与怀柔,方是长久之道。李相以为呢?”
“ 怀 柔 当 对 良 善, 权 衡 需 有 底 线。” 李瑾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若对触犯国法、戕害百姓、图谋不轨者怀柔,则国法威严何在?朝廷信誉何存?新政大计,关乎国本民生,更容不得半分妥协。 至 于 ‘ 水 至 清 则 无 鱼’, 请 恕 晚 辈 不 敢 苟 同。 朝 廷 要 的, 是 能 为 国 为 民 办 事 的 ‘ 鱼 ’, 而 非 浑 水 摸 鱼、 甚 至 祸 乱 池 水 的 ‘ 鳄 ’。 清 除 了 鳄 鱼, 水 自 然 会 清, 真 正 的 鱼 儿, 也 才 有 生 存 的 空 间。”
“鳄鱼?” 长孙无忌眼中精光一闪,终于抬眸,深深看了李瑾一眼,那目光不再温和,而是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审视与压力,“李相以为,这满朝文武,地方大员,世家大族之中,有多少是鳄鱼,又有多少,是不得已而为之,甚至是被误伤的鱼儿呢?”
话问到此,已是图穷匕见。长孙无忌不再掩饰,直接质疑新政的打击面,暗示其“滥伤无辜”,并隐隐以“满朝文武、世家大族”代言人自居,向李瑾施加压力。
轩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侍立的侍女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头垂得更低。轩外的蛙声,不知何时也停了,只余晚风吹过荷叶的沙沙轻响。
李瑾迎着长孙无忌的目光,毫无惧色,反而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太尉, 是 鱼 是 鳄, 不 在 其 出 身 门 第, 不 在 其 官 职 高 低, 而 在 其 行 为 是 否 遵 纪 守 法, 是 否 心 怀 百 姓, 是 否 忠 于 朝 廷。 新政如镜,如尺,如筛。是美是丑,是长是短,是稻是稗,一照、一量、一筛,自然分明。 清 者 自 清, 浊 者 自 浊。 若 是 真 正 的 ‘ 鱼 儿 ’, 纵 然 池 水 暂 浊, 亦 无 需 惧 怕 被 误 伤; 若 是 ‘ 鳄 鱼 ’, 哪 怕 潜 得 再 深, 也 终 有 浮 出 水 面、 受 到 惩 处 的 一 天。** 太尉以为然否?”
他反将一军,将问题抛回给长孙无忌,并再次强调了新政“依法依规、唯才是举、唯绩是论”的原则,暗示那些反对者,若非心中有鬼,何必惧怕“照镜”、“丈量”和“筛选”?
长孙无忌静静地看了李瑾片刻,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更深了些。他没有回答李瑾的反问,只是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似乎包含了无尽的感慨、失望,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警告。
“后生可畏啊。” 他重新拿起酒杯,示意侍女斟满,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淡,甚至带着点疲惫,“李相锐气逼人,一心为公,老夫佩服。只是,这治国理政,如同弈棋,有时看似勇猛精进,直捣黄龙,却未必能笑到最后。棋局漫漫,需通盘考量,有时退一步,看似失了先手,却能换来更大的天地。李相年轻,前程远大,有些事,不必急于一时,也不必……做得太绝。”
这已是近乎直白的劝诫(或者说警告)了。劝李瑾(和他背后的武媚娘)不要逼得太紧,留有余地,否则恐有反噬之祸。
李瑾听懂了,但他只是举杯,向长孙无忌示意,然后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平静道:“太尉教诲,晚辈谨记。然则,棋局之道,晚辈亦知,有时看似退让,实则是纵容对手壮大,最终反受其害。 陛 下 与 皇 后 殿 下 既 将 新 政 重 任 交 付 于 瑾, 瑾 唯 知 竭 尽 全 力, 直 道 而 行, 不 敢 有 负 圣 恩, 亦 不 敢 有 愧 天 下 黎 庶。** 至于前程如何,非瑾所虑。但求问心无愧而已。”
“问心无愧……好一个问心无愧。” 长孙无忌低低重复了一句,目光再次投向轩外浓重的夜色,不再看李瑾,仿佛自语般道,“天色已晚,李相明日还要早朝,老夫就不多留了。来人,送李相回府。”
宴席,就在这种表面客气、内里机锋暗藏、最终不欢而散(至少对长孙无忌而言)的氛围中,戛然而止。
李瑾起身,恭谨行礼告退。长孙无忌亦起身还礼,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温和儒雅的长者笑容,仿佛方才那番暗流涌动的交锋从未发生。
老管家再次出现,恭敬地将李瑾送出花厅,沿着来路,穿过静谧的园林,走向府门。
走出赵国公府那扇沉重的大门,夜风拂面,带着春夜的微凉。李瑾深深吸了一口气,坐回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国公府那深不可测的威严与灯光。
马车缓缓启动,驶入长安城沉沉的夜幕。车厢内,李瑾闭目沉思。今晚的宴会,与其说是鸿门宴,不如说是一次 摊 牌 前 的 相 互 试 探 与 亮 明 立 场。** 长孙无忌知道了他的决心与底线,他也更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位元老重臣那平静表面下,深沉如海的不满与隐忍的威胁。
没 有 刀 光 剑 影, 没 有 拍 案 怒 斥, 但 每 一 句 话, 每 一 个 眼 神, 都 是 无 声 的 交 锋。** 长孙无忌的警告犹在耳边,但李瑾心中并无丝毫退缩。他知道,与关陇集团,与这位帝国最有权势的元舅之间的决战,已经从今晚这场看似平静的夜宴,正式拉开了序幕。
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而他,以及他所代表的新政力量,已无路可退。
马车驶过寂静的长街,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逐渐融入长安城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而在那深宅之内,花厅的灯火依旧未熄。长孙无忌独自一人,负手立于水边,望着漆黑如墨的湖面,久久不语。许久,才从唇边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风消散在荷香夜色里。
“雏凤清于老凤声……可惜,太过清厉,不知变通,易折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