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还穿着粗布衫子,两家隔着一条狭窄的青石街比邻而居。于是小孩子们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搬着方凳捧着桂花糕面对面互相望着,时不时咿咿呀呀的嘟囔几句,彼此口齿不清,但仿佛心有灵犀般都能会意。以至于后来有人问起,以陌神秘的一笑,说,这种交流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那时候女孩子们还没有现在这么野,她们喜欢整天待在家里,绣几针女红,看父亲慷慨激昂地执书诵读,母亲眉目温润的熬汤煲饭,整理家务。小小的以陌常常悄悄地想,什么时候她才能像那些大女孩们一样,有了自己隐秘的心事,偷偷地张望谁家的少年,或者背着制作粗陋的书包,高叫着举起人人平等的旗帜?她不知道。长大在孩童的眼中似乎总是个漫长的过程,一条长长的弄堂走了那么多遍,怎么还没有走到长大的尽头。什么时候,她才能羞红着脸,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绣的荷包扔到别家少年郎的怀中呢?
小小的以陌,小小的情思。小小的心里,还只装得下儿女情长,郎情妾意。一切都是单纯的,如同白纸。喜欢没事就扎着童子髻一蹦一跳地跑去找他,大眼睛弯得像月牙。
“楚铮楚铮,我娘做了清蒸鲈鱼呢,你来吃吗?”
“不了,我娘不让。”
“楚铮你又骗人,伯母那么好怎么会不让你来我家,快来嘛快来嘛。”
……
小小的以陌不知道,那么好的伯母满脸慈祥地摸着小小的楚铮的头,叹气的表情牵动她眼角的皱纹,使得这位温和的女人不再年轻:“他们家是读书人,在这个年代是不行的。以后你尽量少和他们来往。……唉,读书人!”
孩子哪里知道这些呢。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伯母,是以陌最最喜欢的,她会吟诗、作词,还会教她认字、读书,带她一起玩游戏。只不过她喜欢叹气,一边叹气一边用悲伤的语调说:“不行啦!读书人!”以陌很不喜欢这句话,她家世代都是读书人呀,怎么会不行呢?伯母一定是弄错了。所以每当伯母说这句话是,她都会一溜烟跑掉。而伯母会说这句话的原因,以陌把它全部归结在楚铮他爹,也就是伯父身上。伯父脾气暴躁,大字不识一个,还动不动就打骂楚铮和伯母,一看就知道没读过书,既然没读过书,嗯,以陌想当然的认为,那当然不喜欢读书人啦。
以陌把这番自以为是的言论告诉楚铮时,楚铮不禁哑然失笑:“我爹哪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很羡慕读书人呢。”
以陌一听他不认同自己的观点,小嘴一撅,气哼哼的跑掉了。一边跑还一边喊:“楚铮大笨蛋!”银铃般的笑声挥洒在长巷尽头。
她是喜欢楚铮的。楚铮和伯母一样,是温和的,谦逊的,又有点傲气的。她一直觉得,谦逊是因为他的修养和家教,而傲气才是从他骨子透出来的、真真正正的性格。但无论如何,楚铮就是楚铮,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楚铮,不是吗?她读诗词,读到“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这一句时,不由得“呀”的一声,捂住了羞红的脸颊。“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说的不就是她的楚铮,她一心一意喜欢着的楚铮吗?
“楚铮楚铮,走啦,吃鱼。”
“我不喜欢吃鱼。”
“你明明就喜欢吃鱼,还骗人。哼,楚铮最爱骗人。”
“吃腻了。”
“你一年到头才能吃几次鱼啊,还能吃腻。”以陌冲他扮个鬼脸,“走啦走啦快走啦。
……
“……以陌。”楚铮沉吟了一下,淡淡地抽出被她紧紧握住的手,“我不想承你太多情。”
娘曾经对他说过,感情这种东西,欠别人太多不好。他自觉现在欠的最多的,就是以陌了。他不想再继续欠下去。感情这种东西,欠多了真的不好。
以陌一愣,依旧傻呵呵的笑:“怎么会,你就算要承,也是承我爹娘的情啊,和我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们是好朋友嘛,不在乎这些的。”
楚铮沉默不语。以陌,我们不同的。这个时代如此兵荒马乱,庸碌者无为,有志者不幸,文人墨客被不断压迫。我不要。我有的是精力,有的是野心,也有的是才气。我不甘心埋没于济济人群,我凭什么埋没于济济人群,我要以笔为矛,闯杀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而你,你只要衣暖饭饱就好了,你愿意做个平凡人,我不愿意。我们是不同的。从本质,从心灵。
“楚铮。”
“嗯?”
“你的扣子松了。”
以陌轻轻地踮起脚,替他扣好那一枚盘丝纽扣。纽扣下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他的身后是如墨染般的天空,一轮落日如同巨大的车轮,眼看就要缓缓地、缓缓地滚下山沟。晕开的阳光浸透了整个世界般的笼罩了这片大地,以陌俏皮地拍拍他的肩膀,眯起眼睛灿烂地笑:“走吧,去吃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