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树木都是极平静地倒影在河水当中。葛青一行人转车换马，临近旅顺，才上了船，沿龙河驶入旅顺口。

孟怀远靠在一侧的甲板之上，两手背在脑后。他的一双漆黑的眼睛似乎是在望着远处的朝阳，仔细看了，才发现他黑如深渊的眼睛根本没有焦点，涣散的像在水中揉碎的朝阳。

孟怀远满脑子都是临行之前，朱承德跟他说的话。

“朕今后远征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怀远就如朕亲征一样，替朕建功立业，成朕之孔明。”

“朕还未给爱卿一官半职，是因为朕希望爱卿多立军功，将来好封亲王。”

江上波光粼粼，朝霞反映，倒如一条明晃晃的锁链。他从来不想拜相封侯。早十年前，他踏入西北的那一刻起，就将入朝的念头绝了。

而踏入西北之后，他见惯受苦百姓、漠北夷狄，更是以保天下子民为己任。他这一辈子，只想一头扎进战场里，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了此一生。

可惜，他不是出了家的方丈和尚，不能彻底斩断尘缘，随心所欲。他抽出随身长刀。刀一出鞘，就露出锋利刺眼的刀刃。

这把刀还是先父留下的，他就是用这把刀杀死了混进兵营、差点害死了朱承德的夷狄。他们同生共死过多次，这把刀就见证过多少次。就是因为这么多不分彼此的照料，使孟怀远没办法说不。

朱承德新皇登基，除长公主以外，朝野内外再无根基。甚至长公主也并不是完全心向新皇，她也有自己的打算。这么困难的立场中，如果连他都不帮朱承德了，还有谁能帮呢？

那就帮他首先打下东瀛小岛吧。

收了刀，太阳渐渐升起，船向东一拐，两岸山石便被甩到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宽广的平原。

葛青正立在船头看广袤的大海。天啊，她竟然已经十五年没有出过远门了！确切的说，她已经有十五年没有离开过葛家的大院子了。她之前去过得最远的地方，竟然是六岁时隔壁王二狗故意耍她，把她弄丢了的城北集市。天啊，她真得谢谢王二狗，不然她最远的记忆就得停留在秦老头的那个破草庐了。

浪声涛涛，拍击着葛青渴望自由的心灵。她遥遥望着一点一点挣脱着海平面的太阳。

葛青头一世几乎都是在水中度过，与水甚相熟悉，舟车劳顿，她除了困以外，就再无他感。

吴敬文这个老烟鬼就不行了。先前的车马他还能撑过去，才换了船，他就彻底地蔫了。

老烟鬼坐在船艄上，尽可能多呼吸些新鲜空气。见一旁的葛青悠然自得地观江看海，他恨恨道：“告老夫子哦，我真是上了贼船咯。”一边忙把烟点上，把烟呼出去一口，才感觉通体舒畅，连都气通了。

葛青闻到烟味，知道吴敬文老骨头了，经不得累，忙过来道：“吴先生，怎么样？”

吴敬文又狠抽一口烟枪：“能有什么事？无非烟瘾犯了。”

葛青笑笑，挨着吴敬文坐下了，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来为他盖上：“老爷子，你是怎么从南方来到京城呢？我倒是想听一听。”

其实她也并不很想听，但对付晕车晕船，在这种没有晕车药的地方，就只能采用最简单的转移注意力的的方法了。

“为什么？”吴敬文显然来了兴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老烟，又缓缓吐出来，直到烟看不见了，才把烟枪搁下，“实不相瞒，张夫人。不，葛将军，我们吴家实乃前朝贵族，我吴家先人曾为前朝太‘祖立下汗马功劳。但满太’祖为人暴戾狠虐，眼里揉不得沙子，他怕吴家造反，竟将吴家抄的抄、斩的斩，祖宗因此立下规矩，吴家后人，不论贫富贵贱，一律不得沾染朝政。这是死规矩，也是吴家几代人未曾碰过的红线。可是到了我这一代，吴家只余我一人，我孤家寡人的，凡心未泯，总想等一个机会。这不，把将军等来了。”

吴敬文的话轻飘飘的，就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听者葛青却上了心。

历史就像一面会传递的镜子，让一切发生过的事情再发生一遍。葛家、孟家都是极鲜活的例子。

葛青回归于天地的心忽然变成一个实心球：葛家起复了，朱承德不仅为葛家平了反，还恢复了葛家的国公身份，甚至破例允许葛家今后不必降级袭爵。无限殊荣，却不取决于葛家的早年战功，而只因为葛家曾是天启的对头。

帝王心，海底针。

葛青站起身，借口外面天凉，躲进船上房间里面。太阳彻底升起来了，空气里不再寒冷，吴敬文感觉清醒许多，他抄起老烟枪，使劲敲了敲船帮：“嗨，还是得磨练磨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