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大门紧闭,站在大门前的,除了侍卫,还有一人——孟怀远。
葛青很激动:这是来救她的?朱承贤也很激动:早就听说西北战场有一员猛将,人送外号“刀见愁”,连刀见了他都要发愁,他倒要见识见识了。棋逢对手,乃是武将们的人生第一大乐事。但另一个让朱承贤激动的原因,则是他的计策成功了。孟怀远带兵守着正门,说明其他三个大门兵力较弱,那么,攻略皇城西北角的洪总兵应该是十拿九稳了。
另一边,孟怀远也神情自若,不慌不忙。你才去过几次战场?战场上的阴谋诡计、变化多端不说,还极尽狡猾。他现在的善变机谋,可都是用身上的伤换来的。孟怀远嘴角一挑。事实上他早就算准了,朱承贤作战经验太少,一定会让洪总兵带兵总攻。朱承贤生性谨慎,清楚如果大批人马直奔正门,很容易引起怀疑、泄露战略。是以孟怀远坚信朱承贤不敢直取正门。
两帅相遇,必有一伤。他们默契地互相对望一眼,没有寒暄地开场了。
坐在轿子里的葛青彻底懵逼了:我现在到底属于哪边的?合法的还是篡权的?不过这都不重要,刀剑无眼,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但断个胳膊断个腿啥的岂不是太惨了。天知道她除了送封信外真的啥也没干啊!无论如何,还是先跑吧。葛青打定主意,将钗环珠坠全摘了,身上的斗篷也扔了,零零碎碎的东西一丢,裙子一拎,就往轿子外面冲。
冲出来却傻眼了,孟怀远左胸正中一箭,正好退到她的轿子前,堪堪倒下。她自己死过,不代表她不怕死人,还是浑身血的死人。
孟怀远身为主帅,兵法、战斗力都不差,但为帅者,最怕心有牵挂。孟怀远既答应下了张老狐狸的请求,自然不肯轻易背弃承诺。
一瞬间的犹豫后,葛青伸手抄在孟怀远背后。救!这是位大将军,他镇守边关数十载,为保卫大豁子民立下了汗马功劳,他要是死在这里了,那才是真的冤。大将军的冤跟她的冤相比,那就是窦娥见嫦娥——冤上加冤。见马辔已断,她只好将孟怀远架上自己肩膀,撂到马背上。然后她自己翻身上马,让孟怀远环在自己背后。
箭矢在耳边“嗖嗖”发冷,葛青半刻也不敢停顿,只管催马前行。不料马也中了箭,两个人全被甩在了马蹄下。眼看追兵已近到身边,葛青狠了狠心,拖着这具比她重了一倍的身体跳入河中。
数九隆冬的天,刚下了一场雪,河面上还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这一队追来的兵,却不是洪总兵手下的水师,不熟水性之外,也不信跳到这冰水里面还能活得下去。妹啊,头一次见这么拼的人!
葛青背上背着个肌肉男,肩膀又酸又痛,手臂也开始一阵阵发麻。得赶紧找地方上岸,带着他去找大夫。跳水不过是权宜之计,决不能在这冷水里多呆。再这么下去,不被杀死也被冻死了。
渐渐向东游,就离皇城愈发远了。葛青见没有人追来,慌忙搀着孟怀远上了岸。到达城门口,正欲求助于守卫,却因不确定皇城之中究竟鹿死谁手,而不敢冒然求助。想了半天,才记起秦老头当年是住在城外的,离这里不算远。
穿过一个小树林,就闻到了阵阵药香。葛青长舒口气,还好老头没搬家。走进院子,却不见秦老头,只有他的徒弟公输本。葛青忙唤:“大班,快来帮帮我。”古代姓公输中最有名者,当属木匠公输般(班),这是个大发明家,什么刨子、铲子、尺子,全是这个人发明的。而搞医学的秦老头的徒弟公输本,从小不热爱医学事业,就爱搞些手工活,还立志要做公输班第二。所以,葛青见了他,常戏称他为大班。
大班正在晒草药。师父前两天看过醉翁亭记后,不知搭错了哪根筋,非要去云游四海,说害怕一大把年纪,如果再不出去看看,这辈子就再没机会了。结果师父丢下一堆草药和医书,拍拍屁股就走了,害他一个人打理个烂摊子。
大班一听葛青的声音,很是开心,他得跟葛青好好说说师父的各种劣迹。然而一扭头,嘴角不禁抽搐起来。“这是谁?”葛青又冷又累,不及细说:“你师父呢?快,快救人。”大班很淡定:“我师父跑到滁州去了,嗨,我就知道他一走就坏事,我就说他不能走吧……”
葛青有点慌了:“他什么时候走的?”“五天前走的,那天的雪下得特别大,放在后堂的草药因为化掉的雪水都淹了……”葛青连忙打断:“那他什么时候回来?”“这可说不准,下个月?下下个月?说不定明年也有可能。”
葛青急问:“那这附近还有别的大夫吗?”大班拍掉手上的草药沫子:“我呀,我会看病。”葛青简直要晕过去了:“那你怎么不早说……”“你没让我说啊。”
葛青:“……”
大班在葛青“离开”的这几年,喜欢上了一个姑娘,谁知人家姑娘就喜欢搞医学的。大班搞木匠这事名满京城,人姑娘自然没看上他。大班于是痛下决心,说如果不出师,他今后就再也不摸尺子了。大班跟着秦老头长大,医学底子是极佳的,因此他埋头苦学七载,终于学成。可惜再回头找人姑娘时,姑娘的姑娘都能打酱油了。
大班给孟怀远看过,又给葛青来看:“这个人命大啊,如果再错一点,扎到他心脏里,那他小命可就不保了。”葛青喝了口药炖的鸡汤,点头道:“他的命确实不是小命。”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地。
这时隔壁传来一阵咳嗽声,葛青忙起身去看。孟怀远已经醒了,但因为受寒,高烧不止,嘴里不停地胡言乱语着。
葛青凑在近处,听他反复问道:“承德在哪……”葛青忙附在孟怀远耳边道:“将军不要着急,我现在就去打听。”
孟怀远烧得糊涂了,脑子混沌,意识全无。他在潜意识里感觉这个回答的人是可以依靠的,竟一把握住了葛青的手。葛青绝想不到一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男子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她心有不忍,只得轻轻挣开,然后为他换了方巾帕:“我去去就来,将军别怕,这里很安全。”
孟怀远似乎听懂了,呓语的声音渐渐降低。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张夫人……救张夫人……”葛青这回明白了,孟怀远之所以负伤,竟是为了救她。原来张老狐狸并没有反水,甚至还为她铺好了后路,找人保她周全。
葛青哭笑不得:好一只足智多谋、有情有义的老狐狸,还有,好一位重信守诺的铁将军。
——
朱承德胜了。毫无悬念,对于每一个参与者而言,却又悬念丛生。
大班代虚弱的葛青进城,带回了这个消息。孟怀远常年征战在外,身体的自愈能力强于一般人,如果不是被葛青按倒在床上,恐怕他就不顾一切地纵马回朝了。大班却反对道:“这里可不是什么养病的地方,又冷又潮的。哦,师父走的那天,还倒了一棵树,把后面的草药全杂碎了,哎呦喂这个师父哦,我就知道他不是为了什么云游四海,他就是为了逃避责任。”
葛青和孟怀远面面相觑。大班又开口了:“别愣着了,动手吧,马车我都租回来了。对了,我可没要马夫,要马夫的话贵三钱银子呢。”
葛青忍不住提醒大班:“这位可是名镇天下的孟大将军。”大班撇撇嘴:“将军怎么了,没有我看病不是一样得死。再说了,将军怎么了,会做兵车吗?会做炮架子吗?不会吧。不过既然是将军,那肯定很有钱,赶紧把租车银子给我报销了。”
葛青把大班的手打掉,乐呵呵道:“你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爱钱。”她喜欢这种亲切的感觉。
房间内其乐融融,一旁的孟怀远却心事重重地望向被雪覆盖的窗外:他终于当上皇帝了,这十年以来的日日夜夜、这一路的风霜雨雪,总算有了结果。至于今后,他还是要回到准噶尔,继续当他的戍边将军。
——
朝堂之上,一人居高临下,正接受众官朝拜。跪在最前面的,正是张老狐狸张祢衡。
他深深叩首,非常满意这最后一仗。朱承德卯时二刻就进宫了,让朱承贤进宫,无非是要坐实了他谋反的罪名,好让他永远不得入京。天启啊,你最后一个局还是输给了我。
然而头戴冕旒的朱承德并不满意眼前的情况:他要跪在前面的,永远是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孟怀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