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青深吸口气。
张子瑜领着妹妹一前一后走进门来,见到葛青,都俯身一拜,道:“见过母亲。”
葛青心中的担忧少了大半,孩子果然懂礼守节,乖巧懂事,看来她原先教的不错。古人云,子不教、父之过,如此想来张九常也不算太糟糕。如果不能悔婚,便就使些法子调-教张九常一番也是可以的。
葛青学着母亲的样子,微微抬手,让两个孩子起身。
瑜哥儿和娥姐儿便都站起来,垂手立在原地,并不上前。葛青迷惑不解,孩子们站得远远的,也不上前问两句,是和她关系不好吗?还是怕她的病带给他们?
葛青微探身子,和颜悦色地笑道:“哥儿姐儿过前来,让为娘瞧瞧。”她娘亲以前也是这么喊她和自己的哥哥的,不过不似这般热络,总是静静的,让人每时每刻都记得她是一个家族的主母。
子瑜和玉娥不大自然地对视一眼,玉娥略不知所措。葛青从前从未这么亲切地叫过他们!她总是严肃地正襟危坐在雕花檀木椅上,手内拨着念珠,微耷着眼睛问:“今天的书默完了吗?”
别人家是严父慈母,看见父亲像老鼠见了猫,他们家掉个个,是严母慈父,母亲一叫、他们准一哆嗦。
张子瑜天生通透伶俐,唯独不喜欢母亲不露喜怒的样子,那种感觉就是不像亲生的。这会母亲叫了,态度又与往日不同,简直三百六十度大转弯。被母亲训惯了,对他们和颜悦色的,他们都不大适应。但子瑜知道,妹妹出生后,母亲的严厉比昔日更甚,导致妹妹的性格偏胆小懦弱。他身为兄长,无论大事小事,都该“首当其冲”。
子瑜因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前襟,牵着妹妹走上前,恭敬地拱手道:“母亲看着大好了。”
葛青的心里又是一咯噔。这哪像亲生母子,说是穿一送一大概也有人信。可是这几日昏迷之中也隐约听过下人的对话,知道瑜哥儿娥姐儿确实是自己的亲生孩子。
葛青拉住玉娥的手,掀开被子一角,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玉娥扭捏地又看了眼哥哥,见子瑜点头,才坐下来,糯声道:“娘亲,您瞧着好多了。”
葛青总觉得他们是弟弟妹妹,不是儿子女儿,想要表示地更为亲切一些,却不知道从何下手,也不知如何能表现地像“娘亲”一点。所以,她仍学着母亲的举动,抚摸着玉娥的头发,声音更柔和道:“多亏了你们。”
这下轮到子瑜和玉娥咯噔了。母亲怕是被气糊涂了吧。
子瑜虽然怕母亲,但也敬母亲。葛青是大家闺秀,行事稳重,分寸拿捏得当,又通诗理,兼顾墨画。他还记得天启七年,他六岁时,皇后设宴款待外命妇,一个丫鬟失手打了杨贵妃当年用的雕花玉杯,皇后大怒,要将宫女处以廷杖之刑。但当场众人都知皇后实则是要仗杀,均噤声不敢言语,又有人事不关己、另眼看戏。只有母亲急智救下了这个小丫鬟。虽然最后被逐出了宫,到底保了条命出来。
这事经过口口相传,早没了原貌。但从各种四不像、和保全皇后名声的版本中,子瑜还是能略窥其母的胆量和智谋,以退为进,虎口夺肉。
可惜,也是在天启七年,胆大心细的母亲,从母家家道中落时起,便愈发清清冷冷、愈发战战兢兢,身体也开始日薄西山了。要不然,以母亲的行事和智慧,如何能让两个叔叔为所欲为?
如今,母亲病了一场,再醒来,竟依稀能看到传闻中、她年轻时候的风采了。是否只有否极泰来,才会真的放下与看开?
子瑜嗓子一涩,道:“还请母亲多多修养,孩儿定日夜念经祈祷,盼您早日康复。”说完给玉娥递了个眼色。
玉娥反应不慢,忙也道:“玉娥也会勤读诗书、多学女工,早日出落成人,好让娘能放心。”
葛青听完,一面欣喜、一面忧愁。儿子女儿懂事固然很好,但实在太过懂事了,言语动作之中略显死板,丝毫没有孩童的天真浪漫。
刚要握住玉娥的手,却突然明白几分。她年纪轻、经验浅,尤其在为人父母方面。珠玉在前,她一举一动大概都在模仿母亲,可惜只学了一副空壳子,缺了满满的心意。
到了母家败落,她又没有应对大厦将倾的素质,夙夜担忧,兼张府事物难以料理,更添一层烦忧。可是,葛青还是不明白,究竟这几年她都经历了什么,才让她羸弱至此,以致气绝?她虽知这些事件件都是打击,桩桩合计起来、足以慢慢耗光人的精神,但她也了解自己,她虽然能力方面欠火候,可绝不是会被它们打倒的人。
无奈两个孩子却成为她耗光精力的牺牲品。否则大户人家的子女、自小生于簪缨世族的孩子,怎会身上透出小家子气?她几乎能想到自己每日担忧母家和两个孩子前程,食不下咽,又想不出方法,只得反复嘱托两个孩子多读书的样子。
葛青皱起眉头——这可比游泳队教练还死板了!葛青因慈爱地摸了摸玉娥的头,笑道:“母亲这里没有什么事情了,你们去上学吧。今日天气好,你们下了学,不必着急做功课,出去转转要紧。”大豁朝对子孙的教育看得很重,因此即便是皇帝宾天的大事,也没有中断孩子们的教育事业。
子瑜再拜道:“母亲说得极是,儿子自会听从。”
葛青点点头,心想,如果她回去之后还是要嫁给张九常,还要做这两个孩子的母亲,那她一定要做得更好,不让自己的悲影响到他们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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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瑜从母亲葛青那里出来,忍不住长舒口气。他最怕听母亲问“今早麽麽给吃了什么?”“昨天的功课做了没有?”往日的问题只会问更多,还必得加一句“好好学”,今天竟一个没问、一句让他烦扰的话也没说。
希望以后也别问了。子瑜捏了捏腰间的祖传玉佩。
叔叔虽不是酒囊饭袋、却也离一无是处不远了,父亲又不堪大用。小一辈的人中,只有他的年龄最大,他是长子长孙,他是张家未来的顶梁柱,他得撑起这个家!他已经想得够多够远、承担得够多了,不需要母亲再一一地提醒他了。
子瑜转过身,握住玉娥的肩,道:“今日家学先生要讲些生僻的文章,你若不想去,便就不去了,我自去和先生说。毕竟你并不需要考状元,现在涉猎的已经足够了。”
玉娥摇摇头,垂眼看向地面:“哥哥不必担心,我想去听。”
子瑜笑点点头。玉娥虽然看上去柔弱,但他非常清楚,与他同出一宗、一母同胞的妹妹如同一颗坚韧的蒲苇,外柔内刚。
当时,家里为子瑜和老二张九铭家的子栋办家学,老祖宗思想开明,认为女孩子也应学些文章、懂些道理、长些见识,便允与子栋同年的玉娥一同入家学,待学个二三年,哥儿们学得深了再挪出来。谁知年龄比他还小的玉娥并不比他学得差,甚至比栋哥儿学得还强些。
子瑜常常感喟,如果妹妹是个男儿身就好了,是个男孩就能考科举、走仕途,就能光宗耀祖了。
子瑜又捏了捏腰间的玉佩。可惜妹妹不是,所以,他还是要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