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问在这老者家中休养了些时日,伤势渐渐好转,亦知这老者姓杨,从前行医为生,而今已退隐山林,膝下无子,一人独居。杨老伯待人温和,宁静淡泊,有隐士之风范。秦问亦十分感念其恩情。
一日,杨老伯在门外煎药,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炉上的药锅发出“滋滋”的响声。秦问望着门外杨老伯佝偻的背影,忽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他为此惊讶:他素来不喜平静,故而无法安心待在白云观内,随道士修行。相反,他向往激情澎湃的生活,像父亲一样,像大哥一样,似雄鹰搏击长空,于疆场血战厮杀,同为将门之后,如何能甘心终老于山林,而不知奋起,追随父兄,保家卫国呢?他如同一颗燃烧的火种,无时无刻不在执着地跳跃,而此刻,这火焰却被这场本该平常的雨浇灭了,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不禁感到彷徨与恐惧。
杨老伯端药来了,他如同古时隐逸于山林的仙人,居高临下,温和之中,令秦问感到一种无形的压抑与束缚。秦问谢过杨老伯,接过汤药,一饮而尽,苦涩直浸心脾。
“这药再服用两次,便可痊愈。”杨老伯说道。
“多谢老伯。”秦问道,“这些日子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杨老伯笑道:“你这小兄弟与老夫讲话,三句不离谢字,未免太看低老夫了。”
“不敢。”秦问道,“承蒙老伯相救,并悉心照料,在下方能死里逃生,心中感激之情,实是无以言表,惟愿老伯体谅。”
杨老伯不由哈哈大笑,笑罢,又道:“我见小兄弟心事重重,若有什么难解之事,大可说与我听,或许老夫有法可解。”
“哦。”秦问叹道,“实不相瞒,在下之所以遭人追杀,误落陷阱,皆由两桩命案而起。在下师从白云道长,前月师父仙逝,在下前去吊唁,待在下赶到白云观时,观内师兄弟已遭人杀害,手段残忍,予在下以切齿拊心之痛。在下为寻找真凶,替师兄弟报仇,便欲至山下一户人家询问情况,岂料这户人家亦遭人灭口,在下亦被凶手追杀,来者武功高强,出手狠辣,在下实非其敌手,逃至山中,故而误落陷阱,身中其剑。蒙老伯相救,方得以苟全性命。”
杨老伯听罢微微点头,而后一叹,道:“小兄弟遭此不幸,老夫亦深感痛心。无奈老夫退隐江湖已久,不问世事,若要查出此凶手,实在无甚头绪啊。”
“不敢劳烦老伯。”秦问拱手道,“在下本欲待伤好后,便再去追查此事。只因老伯于在下有救命之恩,故而不敢欺瞒,同门之仇,自当由在下一人承担。只是此去凶险,前路未知,老伯的恩情,恐怕惟待来生再报了。”
“想是你已有辞别之意?”杨老伯道。
“正是。”秦问点头道。
杨老伯捋须而叹,道:“老夫独居于此,已是十年有余,今日相识小兄弟,本以为遇见有缘人,不料缘分竟却如此短暂,可惜,可惜啊!”
秦问闻言不由一阵黯然,道:“枉负老伯知遇之恩,在下着实惭愧。在下若能手刃仇人,定不负老伯恩情……”
“罢了,罢了。”杨老伯笑道,“你伤势未愈,好生休息罢。”言罢,便起身推门离去。
秦问望着杨老伯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心中一空,泛起一种失落。
不日,秦问便决定收拾行装,离开此地。他欲与杨老伯辞行,却接连几日不见其踪影。这日清晨,待他推开房门,忽觉眼前之景瞬息变换,耳畔风声吹叶簌簌作响,他凝神细听,前行几步,只见眼前竹林茂密,竹竿形状奇特,似暗藏玄机。竹林深处忽而传来一阵乐声,时而气势磅礴,如高山直入云霄,时而宛转低回,如流水蜿蜒而下,节奏明快,音律祥和,与风吹竹叶之声暗相应和。秦问不知不觉已步入竹林之中,细观竹节,只见其间暗含刻痕,杂乱之间却显有序。他和着乐声的节拍,穿梭于竹林之中,一一细看竹节变幻,沉醉其中。
乐声戛然而止。秦问停下脚步,只见一老翁于一片青翠林间静坐抚琴,纶巾随风,雅致怡然。这人便是消失多日的杨老伯。他轻轻弹去衣上的尘土,缓缓站起,回身笑道:“老夫闻秦兄弟将要离去,故有一物相赠。”
秦问望着杨老伯,沉声问道:“可是南冥十九剑?”
杨老伯微微一笑,递上一把剑交与秦问,道:“学会了么?”
秦问凝视着杨老伯手中的剑,眼前不断浮现出方才竹林中的一幕幕,终于,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接过宝剑。
剑在手,侵于肤,锋出臂;剑在前,观于目,利出神;剑在心,感于内,气出身。南冥十九剑,剑走天堑,先发于声,后发于招,十九为一,横江渡海,踏云冲霄,直贯日月。
秦问屏息舞剑,风声于耳畔呼啸而过,竹节于眼前变幻不止,乐声哑然,而沁入心脾,五步合一,剑式入心。他收剑还与杨老伯,单膝而跪,拱手拜谢。
杨老伯笑道:“此剑法乃老夫一故人所赠,老夫不擅武功,恐其荒废于老夫之手,今日总算传与后人,可谓是对得起故友了。”
秦问抬头望向杨老伯,却已不见其踪影,独余一把古琴,缓缓叙说着难明的心声。
秦问走出竹林,暮色已经四合,他回望身后一片青翠,心底泛起一种莫名的情愫。他经此波折,已然成熟不少,只感自己从前莽撞误事,便暗下决心,谨慎行事。
秦问此时所在之地已距白云山有一段距离,他回忆起自己与杨翩翩从白云山而逃,至落入陷阱,并无过远的距离。而自陷阱到杨老伯住处的一段路,他却无从得知。但依四周竹林,山水之景来看,似与白云山相距不远,而穿过竹林却又是另一番天地。想到此处,不由倍感疑惑。杨老伯能发现并搭救他,想是其住处就在白云山附近,但若如此,此时他身距白云山之远之事便无从解释了。这般思索着,他便走到了当地的一个小镇。
小镇很是繁华,四下张灯结彩,似是在庆祝什么盛大的节日。秦问仔细想来亦不知是何节日,又见街上行人行色匆匆地往一个方向赶去,人群也随着各个街道上人们的加入愈来愈大。他拦下一位中年男子,问道:“敢问足下,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那人笑道:“你是外地来的吧。”秦问点头。那人又道:“今儿个是我们镇上一年一度的比武大会,是为了纪念二十年前北刀南剑两位大侠在雁荡山的比试。哎呀,说起来话就长了,我还得赶去呢!”
秦问目送那人走远,本不欲参与此事,但忽而想起“北刀南剑”一语,不由恍然大悟:杨老伯所传的南冥十九剑,不正是南剑司马一族的祖传剑法么?何以落入杨老伯之手,而杨老伯与南方司马一族又有何牵连?杨老伯为何要将此剑法传与自己?自己误学他人剑法,是否已属不义?他心下忐忑,又感杨老伯身上迷雾重重,便随人群而去,欲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