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秦问离开沙岛以后,日夜兼程,赶回京城。他隔着人海在秦府前驻足,望着那紧闭却依然令他眷恋的家门,它曾经带给他无限的欢欣与幸福,也带给他无尽的痛苦与折磨,这复杂的感情却始终难以掩盖他眼中流露出的那丝不舍。再长的思念也抵不过一朝的心灰意冷,他抑制住自己的冲动,随着人群缓缓离去。
是夜,冰冷的月光洒在凄凉的坟墓上,秦问跪在坟前,在一片漆黑的茫然中,喃喃自语道:“大哥,大嫂,你们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白光一闪,一柄利剑已横在他的颈上,他笑道:“你来了。”
范先持剑的手微颤,他镇定心绪,缓缓移动,走到秦问身前,道:“我誓为少将军报仇,你既然送上门来,便怪不得我了。”
秦问微微抬起头,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
范先道:“老将军念与你有父子之情,放你一条生路。可我却绝不能容忍你这种人渣活在世上,待我送你归西之后,自会向老将军谢罪,追随少将军而去。”
秦问心中一痛,父亲真的是念及父子之情方才没有杀他吗?可如今,那仅存的父子之情亦渐渐消失,他又当如何?
“可是到了今日,你我父子亦缘尽于此,你走吧。”
他咬着唇角,缓缓站起身来。范先的剑亦随他的站立向上抬起。秦问嘴角露出一抹不可捉摸的微笑,他道:“别忘了,上回你可是输给了我。”
范先道:“我技不如你,无话可说。但是少将军的仇,我是非报不可,纵是一死,也心甘情愿。”
“好。”秦问道,“那还等什么,来吧。”言罢,右手持刀,作势攻击。
范先被他震得后退一步,剑锋突转,向他胸前刺去。霎时,鲜血溅了他一身,那剑正没入秦问胸口,周边的衣衫已被鲜血浸透。而秦问手中的刀却早已被他掷在地上。
范先在惊异中缓缓抬头,他看着秦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还手?”
秦问握住胸前的剑刃,以作支撑,鲜血从嘴角淌出,伴着一抹凄凉的微笑,“我早该如此,你便不会坐实了我的罪名。”当日若不是在范先的逼迫下用出那套刀法,他亦不会招致父亲的怀疑,从而渐渐落得如此境地。
“你是承认了?”范先道。
“不。”秦问道,“我受你这一剑,便是要向你表明我的清白。”说着,他忽而眉头紧皱,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范先大惊,急忙收剑,秦问只感疼痛万分,鲜血喷涌而出,他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地。范先上前扶起秦问,道:“我带你去看大夫。”他的胸前一紧,衣服被秦问抓住,低头看向秦问,只听他道:“范将军,现下只有你能找出杀害大哥的真凶,真正地为他报仇。”
范先看着秦问真诚的眼神,第一次动摇了曾经坚定不移的想法,但他委实亲眼目睹了秦问杀死秦时的真相,这不会错的,这不会错的!他不断地告诫自己。
秦问一连昏迷了几日,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坐在一旁的范先,他左手持剑,闭目静坐。
“你醒了。”范先不温不火的声音传来。
秦问支撑着身子坐起来,看见窗外明媚的阳光,不由笑道:“我还活着,这便证明那一剑没有白受。”
“那又如何?”范先道,“你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范将军。”秦问道,“如今这世上,只有你一人见过杀害大哥的人,所以,也只有你能揭开真相。”
范先听罢一笑,道:“不错,只有我见过杀害少将军的人,那个人就是你;只有我能揭开真相,真相就是你背弃了兄弟,杀害了少将军。”
秦问只觉得喉间干涩,他强忍着疼痛,沙哑着嗓子,道:“多说无益。范将军,请随我走一趟罢。”
“去哪儿?”范先问道。
“自然是去大哥遇害的地方。”秦问望着范先,道,“还请范将军带路。”
范先抬头回望着他,良久,点了点头。
范先携秦问来到一处芦苇丛中,不远处是一片平静的池水。范先重回旧地,感慨万千,忆起当日秦时命丧于此,更是悲痛难以自持,一阵疾风吹过,芦苇随风舞蹈。他指着泛起波澜的池水,道:“当日,我便是去那里取水,少将军与夫人方才遇害的。”
“大嫂?”秦问道,“大嫂是如何与大哥相遇的?”
范先答道:“我与少将军自福建大败之后,一路往京城逃亡,后来走到一个小镇上时,传来了秦将军被无罪开释的消息,少将军起初不信,查证之际,却忽而遭到了倭寇袭击。原来那些倭贼听闻秦将军入狱的消息,便趁火打劫,劫走了少夫人,欲以少夫人来要挟少将军。不料少将军为了及早赶回京城,轻敌而遭致大败,那劫持少夫人的人在途中听到秦将军被释的消息,方寸大乱,有所耽搁,结果正遇上少将军,索性孤注一掷,袭击少将军。”
“那大哥怎么样了?”秦问问道。
范先接着说道:“少将军虽然身受重伤,但拿下那几个小喽啰还不成问题,他救出少夫人,亦从那些人口中证实了秦将军被释之事。”他说着,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少将军与少夫人劫后重逢十分喜悦,便托人给家中报了平安,准备尽早赶回京城。可是,却突遭横祸……”
秦问望着风中飘荡的芦苇,想起与兄长共度的过往,心中亦是无限凄凉。他拨开芦苇,朝前走去,池水清澈见底,他蹲下身子,望着水中的倒影,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油然而生。他站起身,沿着池塘一直走,绕过池塘之后,是一片碧绿的树林,他穿过树林,面前是奔流的江水,他望向江水对岸,仿佛看到了当年逃出船舱的自己与司马蓁蓁在这蓝天碧水间相拥而笑。不错,正是此地。他回头望向树林之后的芦苇丛,难道这仅仅是巧合吗?
秦问转身回去,步伐沉重。风渐渐平息,隔着芦苇丛,他看见范先模糊的身影。他穿过芦苇丛,走到范先面前。范先问道:“你有何发现?”
“没有。”秦问摇头道。
“那么你来此又有何意义?”范先道。
秦问道:“请将军再多给我几日时间,我一定给将军一个交代,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范先道:“我没有太多时间,边关军务繁忙,若不是为了少将军,我早已离开京城了。”
秦问望向范先,恭敬地作了一个揖,道:“将军对兄长的情义,秦问感激不尽。还请将军稍作等待,必会有一个您想要的结果出现。”
傍晚,二人找了一家客栈投宿。秦问这是才发觉此地已距离福建不远,原来他们离开京城已将近走了一个多月的路程,他们没有快马,又因他的伤耽搁了些时日,故而拖了如此之久,难怪天气已开始闷热了。他想起一年之约,不料四分之一的时间已用在了路途之上,来到这埋葬了大哥生命的荒凉之地,足以耗尽他的心血。他虽不如范先一般亲眼目睹,亦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种亲人离去的哀痛。他捂住胸口,想不到已经愈合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