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问在病中的这几日,杨翩翩一直悉心照料,二人之间言语虽然不多,却有一股暖流涌动。一日,秦问望着杨翩翩苍白的脸色,心有不忍,道:“翩翩,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脸色如此差,还是快些休息罢。”
杨翩翩不由自主地抬手遮面,道:“多谢秦大哥关心,我只是长期呆在这黑暗的屋子里,所以才显得脸色差,并无大碍。”
秦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出去晒晒太阳呢?”
杨翩翩垂头不语。
秦问问道:“你知道出去的路吗?”
杨翩翩沉默片刻,轻轻点头。她抬头望向秦问,问道:“秦大哥想出去吗?”
“想。”秦问答得不假思索。
杨翩翩听罢,道:“是,多晒晒太阳对你伤势的恢复有好处。”她上前扶起秦问,道,“我这就带你出去。”
秦问笑道:“多谢你。”
杨翩翩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打开锦囊,放出一只萤火虫,发出浅绿色的荧光,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如同一颗闪亮的明星。杨翩翩道:“这虫儿便赠予秦大哥,在这个地方,秦大哥想去哪儿,它都会带路的。”
二人跟随萤火虫穿过黑暗的狭窄通道,终于走到了一扇大门前。杨翩翩推开大门,刺眼的阳光扑面而来,她不由得背过身去,打开锦囊,那只萤火虫如同受到召唤一般飞回锦囊之中。杨翩翩将锦囊交给秦问,道:“以后萤儿便交由秦大哥照顾了。”
“那你呢?”秦问道。
“我早已不用它帮忙了。”杨翩翩道,“相信不久之后,秦大哥也用不着它了。这地方,是困敌人的,不是困自己人的。”
“自己人?”秦问轻笑,他突然听见杨翩翩说这句话,不免生起些许疑惑,听她的话,仿佛已与杨老伯十分熟络,这其中的一切,却恰恰是他所不知道的。
杨翩翩看出秦问的异常,解释道:“义父于我恩同再造,我早已将他当做自己的亲人一般。”她望着秦问,又道,“翩翩虽然不知秦大哥因何来此,又因何受此重伤,但见到义父对于大哥甚是关切,便知你们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若是义父留秦大哥长住,这沙宫纵使再复杂,亦难不倒秦大哥了。”
秦问听罢,心中五味陈杂,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提起锦囊,道:“你方才说,它叫什么?”
“萤儿。”杨翩翩笑道,“以后就让它代我给秦大哥带路吧。”
“也好。”秦问谢过杨翩翩,收下锦囊。
杨翩翩又道:“我陪秦大哥走走吧。”
尽管有阳光普照,但岛上积雪仍是十分深厚,湖水已然结冰,与来时的景象已大不相同。二人每走一步,都会留下很深的两双脚印。寒从脚生,杨翩翩抬头望向秦问,道:“秦大哥,你若是冷的话,不如先回去吧。”
秦问笑道:“这么好的阳光,怎么会冷呢?”他看着杨翩翩,道,“倒是你,穿得太少,别冻着了。”说着,便愈解开外衫给她披上。
杨翩翩制止住他的手,道:“我没事,若是累你着了凉,我便不好交代了。”
秦问点头笑道:“听你的便是。”他环顾四周,叹道:“水路不通,大雪封路,是叫我有来无回啊。”
“话不能这么说。”杨翩翩道,“秦大哥来的时候尚未入冬,如今已至深冬,自然是天降大雪,待得春暖花开,大哥随时可以回去。”
“来时尚未入冬。”秦问咀嚼着这句话,忆起京城的那场雪,下得那么急,大概是为他送行的罢。
二人在冬日的阳光下散步,享受着难得的惬意与悠然。杨翩翩偷偷抬眼望向秦问,在阳光的衬托下,他的侧脸显得格外温和而明媚,她垂下头去,嘴角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秦问突然的止步却打断了她这发自心底的笑意。她抬起头来,循着秦问的目光向前望去,被皑皑白雪覆盖的沙丘之上,坐着一个孤独萧索的身影。
杨翩翩心下黯然,道:“义父在等你。”
秦问感到她的手愈发的冰凉,解下外衫给她披上,制止她即将挣开的手臂,道:“不用担心我,你先回去罢。”
杨翩翩感到他掌心传递的暖意,心中安定了许多,点头道:“我知道了。”她转眼目送秦问向杨天池走去,抚摸着身上尚存着他的余温的外衣,只感到一股热气由心而生,窜上脸颊,热得发烫。她急忙用手冰着脸,转身离去。
秦问走到杨天池身旁,望着面前冰封的湖水,映着碧蓝的天空,心中充满了无限的茫然。
杨天池笑道:“有时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心反而会不平静。”他说着,抛给秦问一把刀,“来切磋切磋。”
秦问瞥了一眼手中的刀,黑的肃穆,还有与它相连的那套刀法,一切皆由它而起,他对它不禁心生厌恶。
杨天池道:“我知道你心中想些什么。”他站起身来,面向秦问,又道,“来吧,把你的痛苦,委屈,和仇恨,一起宣泄出来吧!”
秦问感到内心的魔鬼听到了他这句话的召唤,终于忍无可忍的爆发了。他疯狂地挥舞起黑刀冲向杨天池,杨天池发出得意的笑声,以刀回击,他们的这一战终于不可避免的开始了。
此时此刻,站在秦问面前的杨天池已不再简单的是一个对手,他代表着他所要宣泄的一切痛苦与仇恨的源头,他亦如他所言,以这种方式尽情地宣泄着。阳光下,他们在雪地上的影子飞速的变换,有如疾风鬼魅。秦问感受着遗留的伤口带给他疼痛的刺激,将这种无声的激励凝聚为全身的力量,倾注于手中紧握的刀上,变换刀法,却总能被杨天池巧妙地解开。他不顾一切的想胜,渴望着胜利的快感,由此激发的力量超乎了杨天池的想象。杨天池的每一次抵挡都拼尽全力,最终才将他打败。
秦问已是大汗淋漓,他扔掉手中的刀,哈哈大笑,享受着这一场痛战的喜悦,即使失败,他亦感到由衷的快乐。因为他已努力过,而非被人毫无理由的否定。
杨天池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的武艺精进了不少。”
秦问的笑声随风逝去,垂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猛地惊觉自己方才再次使用了那套令他跌进深渊的刀法。
杨天池笑道:“你憎恶那套刀法,因为它曾使陷入冤屈的你百口莫辩,你或许永远也不愿再使用它,但这仅仅是你闲暇之时的想法。一旦当你投入战斗,一切的原则、限制都会随着你对胜利的渴望而被打破,人之天性罢了。”
秦问道:“那么你现在可以跟我解释那套刀法了吗?”
杨天池道:“或许你需要我解释的,不是刀法本身,而是它与秦邺山的关系。”他抬头望向天空,仿佛陷入了冥思,“你知道秦邺山为什么害怕那套刀法吗?”
“你,你如何懂此刀法?”
当日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是颤抖的,他是在恐惧吗?在秦问的心中,他的父亲一直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他岂会有惧怕之事?但他为何在看到那套刀法时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
杨天池仿佛早已看穿他的心思,道:“你可听说过端木弋的七煞三绝?”他捡起被秦问掷在地上的黑刀,抖落上面的碎雪,又道,“端木刀法共有十式,分为七煞和三绝。七煞煞气重,震慑力强,以救人之用;三绝则招式狠绝,以杀人之用。当日在山洞你所练的,便是三绝中的第一绝。”
秦问忆起雁荡山比武大会上老者的话,道:“我听闻端木大侠心怀仁义,行走江湖,往往是为民除害。既然如此,七煞三绝对付的当是狡恶之徒,又如何会牵扯出……这无谓的事端呢?”他的声音渐渐低沉,正如回忆逐渐黯然。
杨天池上前一步,道:“事已至此,你也应该知道真相了。秦邺山,原名秦业,与我同为端木弋的入室弟子,当年师父精于刀法和医术,他将这两项绝技分别传与秦业和我,秦业自诩武功高强,十分看不起我。当初我拜到师父门下,便是为了学习传闻中的七煞三绝,可惜到头来只能与药草为伴。无论我如何恳求,师父也不肯传我刀法。后来我无意中发现师父的刀决,难以克制心中的渴望,便开始私下里自学。不料秦业竟向师父告发我,不仅刀法未练成,而我自己也被逐出师门,受尽侮辱与欺凌。”
“可是父亲为什么……”秦问话一出,便惊觉自己口中的“父亲”二字,如今,究竟谁是他的父亲呢?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是做亏心事做得太多。”杨天池冷哼一声,又道,“我与他之间的恩怨又岂止是这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