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儿,既然是姐姐将你推入深渊,那么,便让姐姐用命来换你回头吧……”
秦问猛得惊醒,额上渗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他倚在冰冷的石壁上,望着已经熄灭的篝火,无限的落寞席卷了全身。他不敢回头,他怕回头看到的不是岸,而是更加黑暗的深渊。然而他却忘不了秦月最后的眼神,绝望的令他窒息,她是否已经对他绝望,故而一死来唤醒他冰冷的心。父亲也去了,他没能见他最后一面,他极力忘却秦月的话,愈想忘记却愈清晰,他疲惫地闭上眼睛,黑暗中流转的仍是曾经亲人们的音容笑貌。
大哥仍是那般气宇轩昂,姐姐仍是那般明媚可人,父亲仍是那般温和慈爱,而他,依旧是那般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太过美好的回忆终究只是幻影,他忘不了,也挽不回,如今他的亲人都已经一一离开人世,弃他而去了,唯留他一人置身于风云变换的人世间,感受着无尽的春秋更替。
秦问拿出怀中的两把黑刀,“七煞三绝”,为了它们,已经流了太多无辜的鲜血。一年前,他离开沙岛,跋山涉水,灭天柱,雪前耻,失兄弟,葬秦府……这种种艰辛,历历痛楚,不都是为了眼前的这“七煞三绝”吗?而今宝刀在手,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满足,唯有无尽的哀恸侵蚀着他早已残破不堪的心。
而他明明不是孤身一人啊!那个曾在黑暗中给予他无限光明的人,那个今生与他血肉相连的至亲,却在血腥的厮杀中与他渐行渐远……
“只需得到七煞三绝,便可练成刀剑,挪动乾坤,实现我们万人之上的愿望。”
如今的他,还渴望万人之上吗?大悲过后,他只愿回到亲人身边,真正的“远离杀戮,安稳一生”。他缓缓握紧了掌心的七煞三绝,暗叹:若是世上没有你们,我会不会活得轻松一些?他的手指缓缓收拢,感受着冰冷的刀锋带来的刺痛,鲜血从手臂流下,滴落在雪地上,染成一片妖艳的红色,如同夺人心魄的罂粟,带给他永无休止的苦痛。
待得冰雪融化,水路畅通,秦问一行人方得以重返沙岛,这时候已经入春了,但天气仍是微寒尚未转暖,一连几日的小雨拖缓了行程。秦问享受着难得的惬意,细雨微漾,小桥流水,乘一叶扁舟,随风飘荡,带给他无限的安宁与祥和。然而这份舒适来得快去得也急,不知不觉间,距离沙岛愈发近了。
回到沙岛的那日,天气正好放晴,空气中还残留着雨水的气息,蔚蓝的天空俯视着金黄的大地,仿佛随时都会垂下滋养万物的泪水。他甩了甩被连日的雨水沾湿的衣袖,将船系在岸边,向沙宫走去。
不知是否是因为习惯了黑暗,如今的沙宫于他而言,已非从前那般黑暗了。
秦问沿着门缝里射来的唯一光亮走向正厅,正望见一个高大孤寂的身影背对着他,坐在台阶上的藤椅上。秦问微微拱手,颔首道:“爹。”
“你总算回来了。”杨天池缓缓站起,转身面向秦问,见他只身一人,问道:“如何不见流云与朱雀呐?”
秦问道:“儿把他们杀了。”言罢,他抬起头,望向杨天池,道,“父亲难道不知道吗?”
杨天池不料他竟如此反问,微微一愣,叹道:“知道,知道……”他顿了顿,又道,“为父不知道的是,一年之隔,你竟变化如此之大。”
“是吗?”秦问笑道,“儿如今的样子,不正是父亲所期望的吗?”
“罢了,罢了。”杨天池摆手道,“你这趟回来可有什么收获?”
秦问略一思索,笑道:“灭了四大门派,一雪前耻。”他望向杨天池,又道,“当然,也算是了了父亲的一桩心愿。未知父亲如何处置那肖苍海?”
“你还惦记着他?”杨天池道,“也难怪,毕竟他曾经那么对你……放心罢,我好生安顿着他,就等你回来处置。”
“我没打算处置他。”秦问道:“父亲留着各派掌门自有用处,做孩儿的岂敢坏了父亲的好事?那家伙,便当是我孝敬给父亲的吧!”
“好。现如今真是双喜临门啊!”杨天池笑道,“从前我跟你提过的先人古籍中的‘刀剑乾坤’,我正巧看出了些门道,这套功夫融合了刀剑之精华,若能炼成,天下尽在我手。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快把‘七煞三绝’拿出来吧!”
秦问垂下头去,忽而双膝跪地,道:“孩儿有辱父命,请父亲责罚。”
杨天池瞥眼看向他,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问垂头答道:“孩儿愚钝,未能寻得宝刀。”
“哦,是吗?”杨天池抬手捋了捋胡须,笑道,“四大派均毁于你手,你怎么会愚钝呢?”
“四大派得以歼灭,大半是流云的功劳,孩儿不敢居功。”秦问不卑不亢地答道。
“流云若是有功,你又为何杀他?”杨天池道。
“他既然认了我做主人,一条命便攥在我的手里,杀便杀了,用不着理由。”秦问道。
杨天池望着秦问,忽而大笑道:“好,好,这便是我要的气魄。”笑声止住,转而严肃说道,“我既然早已知道流云朱雀死于你手,又岂会不知七煞三绝亦在你手呢?你如此之说,难不成是别有用心?”
“是,我是别有用心!”秦问猛地抬头,望向杨天池,道,“我几番历经生死,却什么也没有得到,亲人们一一离我而去,留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面对自己这双沾满鲜血的手。”他抬起手,泪水充盈了眼眶,“爹,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让我唤他‘爹’,这便是我余生最幸福的事了。爹,收手吧,什么万人之上,什么颠倒乾坤,都太过虚无飘渺了。人生百年,能有几多春秋?能看见的,匆匆而逝,能抓住的,也唯有眼前这份父子之情了……”
“住嘴!”杨天池斥道,“我见你,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废话的!”
“废话?”秦问含泪一笑,道,“父亲想听的,怕是永远听不到了。”他望着杨天池,道,“七煞三绝,已经被我扔进大江,东流入海了。” 他说着,不自觉得哈哈大笑起来。笑着,杨天池的剑已至颈前,他望着杨天池愤怒的眼睛,默然不语,一抹凄凉泛上心头。
杨天池冰冷的声音传来:“你最好不要耍花样。”
秦问笑着摇头:“看来在你心里,我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你不要以为你是我的儿子,我就不会杀你。”杨天池道,“你若是识时务,与为父共进退,他日我们父子也必能共富贵;可你若不识相,偏偏要跟我对着干,我也绝不会容忍一个处处与我为敌的人存在、”
秦问黯然地垂下眼帘,望着颈前闪着白光的长剑,低声道:“原来所谓血缘亲情,也终究抵不过两把刀。”
杨天池握紧了剑柄,道:“我知道你不会扔的,不过你最好也不要想着私吞,没有我,你根本成不了大事。”
“大事?在你眼里,什么才叫做‘大事’?雄踞武林之首,俯瞰血流成河?”秦问道,“你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吗?”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杨天池冷笑道,“你还有脸自命清高?”
秦问透过闪着白光的剑身看着自己的脸,只感到无限的陌生与木然,忍不住叹道:“是啊,如今,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我再最后问你一句,七煞三绝,你交不交出来?”杨天池厉声道。
“不交。”秦问抬眼毫无畏惧地直视着杨天池,道,“我决不会让你用它去为祸人间。”
杨天池的眼神逐渐露出杀意,“好,那我就让你去地狱保卫人间!”
“爹!”
秦问闻声望去,只见一袭白衣的杨翩翩冲进门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杨天池脚下。她抬起头来,已是满面泪痕,望向杨天池,道:“求爹爹放过哥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