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明代的扬州城规模已经不逮唐宋了，它被北城河、小秦淮河和二道河围着，显得窄狭。到了嘉靖三十五年，为了防范倭寇侵扰，在旧城的东面又建起了扬州新城，足足使扬州城址扩大了一倍。新城南门便是钞关，扼着运河，商旅往来，店铺云集，很快使新城繁华起来，尤其是小秦淮河一带，夜夜笙歌，朝朝舞袖，飘洒洒的是金粉，哗啦啦的是银钱，“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在这富商巨贾的销金窟子里，所言非虚也。

相比之下，扬州旧城倒显得安静许多，汶河水也不似小秦淮的流金泻银，倒是扬州府、江都县、盐漕察院、镇抚司、都府的官署座座端坐着，八字衙门中透着的汉官威仪，镇得闾阎巷间也静穆不少，朴得有些古旧。

扬灵攥着一纸状书，手心微微出汗，宋老板八字形的肩胛骨，在他面前一紧一慢地张着，他快走了几步，以赶上宋老板。

宋老板扭过头来，眯了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努力想给扬灵一个微笑，却又笑不出来，只好拍了拍扬灵的肩，以示安慰了。他也累了，昨夜，他们已经在扬州城上上下下找了一遭，却还是丝毫不见泓儿的影子，不得已，在临天明前，宋老板疲惫地说：“我们报官吧。”

扬灵默默地按宋老板的指示，写好了状书，还没来得及用早饭，他们便向江都县走来。

当然，扬灵不会忘记，当宋老板在后院时，那里传来的尖利嗓音：“我早就说过，寡妇是丧门星……”扬灵一时愣住了，但随即，他捂上了耳朵，他不想知道那个尖利的嗓音还要说什么，不想知道。

“前面便是小东门，穿过它，我们便到旧城了。”宋老板说着，指了指前面的城门。

“唔。”扬灵不在意地应了一声。他似乎还没有醒来，满脑子里都是姐姐的影子，他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自己的姐姐，自己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却真的失去了！

巷子一条条的走到了尽头，长夜也慢慢散去。当扬灵一次次从失望的长街走出，扬州城便一点点的在他身边冰冷起来。

他有些后悔了。他后悔来到这个过于大、过于陌生，到处是未知和陷阱的地方。“去扬州吧，总会有希望的。”姐姐当时扶起趴在爹的灵柩上痛哭的他，如此对他说的。但是，他们姐弟二人前来，扬州却没有给他们希望，却将他的姐姐陷落在里面，寻觅不得。

不知不觉中，他们走进了一条齐整的巷子，孤零零的朱漆大门锁着，平坦的石板路上空寂得很，两个人的脚步声便显得突兀且沉闷，踏得扬灵空落落的。

我们不属于这里。扬灵想着。那我们又属于哪里呢？那个叫奚里的小村庄吗？是的，这个小村庄生养了他，让他度过了人生的最初十四年，他熟悉那里的每一片山，每一湾水，每一个笑靥。但是，它抛弃了他们，他们再也回不去，今生绝了缘。还有哪里是我们所属于的呢？扬灵真的想知道，想带着姐姐去那里，永远不分离。但是，姐姐呢，姐姐呢？

“你哭了？”耳边不觉地想起了宋老板的声音。

“没，没有。”扬灵忙擦了擦眼角。他不愿被人在看见自己的软弱，包括这位宋老板。

“很快就到江都县了。”宋老板顿了顿，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见到衙门里的人，特别是见到县太爷，一定要毕恭毕敬，千万不可唐突了，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官府的规矩多，不是我等小民触得起的。”

江都县衙位于汶河西岸的儒林坊内，八字大门阔气地朝南开着，上悬着“江都县”三个金字的匾额。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差官，都着青色长衣和裥裙，系着猩红的织带，一个尖着嘴，另一个圆圆脸，执着杖，威风凛凛的。

宋老板马上又放出了他一贯的憨实笑脸：“两位差老爷，辛苦了。”

那尖嘴差官面无表情，只是鼻子里哼了一下。扬灵顿时觉得浑身不舒服，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在宋老板身边陪着笑脸。

“有点事，要劳烦差老爷了。”宋老板向扬灵作个手势，扬灵马上把状书递到宋老板手里，“差老爷，这位小兄弟的姐姐失踪了，此是状书，还烦请差老爷向上示请，出个寻人告示。”

尖嘴差官斜着眼瞅了一下宋老板和扬灵，打着官腔说：“找人？哼！你也知道大老爷为这保境安民的事儿是鞠躬尽瘁，哥几个也少不了要鞍前马后地忙乎。你这点小事，也拿来烦大老爷。你回家等等，说不定这小娘们已经回去了。”

宋老板见势，忙从怀中摸出了两个荷包，塞到差官的手中。差官掂了掂，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把荷包塞进袖里：“大老爷正在厅上和知府吴大人商议大事呢。这当儿，哪个敢给你通报。”

“要不，”宋老板捧着状书说，“敢劳二位差老爷收了这状书，等大老爷得空了，再请呈上。”

那差官爱理不理地接过状书，做了个挥挥手的动作。宋老板忙拉着扬灵千恩万谢了，便要转身走。

正在那瞬，扬灵听见“嘶”的一声，这是纸被撕裂的声音！他一回头，只见那差官正把那状书随意撕了。扬灵一股劲上来，也不顾宋老板的拉扯，冲上前去质问：“你，你怎么把它撕了！”

那尖嘴差官冷笑一下，嘴边的小胡子一翘：“呦嗬，爷就是撕了。少拿这种破事来烦爷。谁知道那小娘们是不是溜出去偷汉了，正快活着呢。”说着和那圆脸差官对视一下，猥琐地笑了。

“什么！”扬灵觉得当头被人泼了一盆脏水似的难受，“你们怎么……”

“你你你，你什么，还长脸了，对爷指手画脚的。一看就是个乡下野小子，走走走，别烦爷。”那尖嘴撇撇嘴，傲过脸去。

宋老板忙拉了扬灵的手，低声而焦急地说：“快走吧，扬灵，这不是斗气的地方。”

“我就不信了，当差官就可以血口喷人吗？”怒火在扬灵眼中烧了起来，他一看旁边立着的大鼓，在乡下看戏时，扬灵知道这是可以击鼓鸣冤的。他一只手挣开宋老板的拉持，便向大鼓跑去，拿了鼓槌，便要擂鼓。

见此状，慌了宋老板，他忙上去一把夺下鼓槌，数落着扬灵：“你小子，怎么这么莽撞呢？”说完又回头，对两个失了神色的差官点头哈腰道着歉。

扬灵见宋老板的委屈样，还是不在乎地说：“宋老板，别和这帮人纠缠，我要找县太爷，让他来主持公道！”

宋老板急得忙一把拉过他：“你还说，你还说，你要害死我吗？”

“嘿，这小子，倒有点意思哈。”尖嘴差官双手在胸前打叉，斜了一下胡子，“还要大老爷来主持公道，口气不小啊。”

扬灵哼了一声，睥睨了差官一眼。

宋老板忙致着谦：“小孩子不会说话，差老爷莫往心里去，莫往心里去。”

“恐怕不是不会说话吧。”尖嘴差官阴着声音，冷笑一下，握紧了大杖，“还想坑爷们是吧。主持公道？那好，今儿爷就让你领会领会什么是公道。”话音刚落，一杖便劈头下来了，扬灵一时没留神，躲闪不及，“嘣”一声，额头上正中一下。他顿时感到天顶一暗，随即是雷劈般的疼痛铺天盖地而来，他忙用手去捂，一股温温湿湿的液体浸了他的手，他收回手一看，全是殷红。

宋老板惊了，眼看那大杖又要再次下来，他忙用手撑住大杖，口里说着：“小孩子不懂事，不懂事，差老爷教训的是。但教训一下就可了，再打可是要出人命的呀。”

另一个圆脸差官也凑过来，指了指衙内，低声说：“二哥，见血就收吧。”这尖嘴差官方收了杖，怒喝一句：“还不快滚，莫再惹恼了爷，有你好受的！”

宋老板忙搀起扬灵，一边喃喃地道着歉，一边便要走。

扬灵忍着痛，抬起眼来。那“江都县”三字刺目。

“你以后要做大官，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姐姐咬牙切齿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在这个世界上，贫贱者如尘土一般任人践踏吗？扬灵咬了咬嘴唇，恨恨地转过身。“姐，我会为你报仇的，我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