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宋老板提着灯先进去，但随即传来一阵咳声，接着，天光亮了，两扇尘封已久的窗牖一开，使得这憋闷的小屋舒了一口气。扬灵和泓儿有些迟疑地跟了进来，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子霉味，仿佛陈年的哀怨，在此默默发酵。

“这屋子本来是给店里一个老伙计住的，前年他回乡下了，屋子便空着。”宋老板一边解释着一边将一张张着灰暗的脸、被虫蛀出几个洞的木桌擦了擦，并示意扬灵把包袱放在上面。

一件斗室，贴墙是一张窄床，胡乱摊着一床发黑的棉絮，除了那张木桌，便别无一物了，只是屋角罗织着几张陈年蛛网。“我待会叫几个伙计上来打扫打扫，换床被褥，搬两张凳子。这屋子我也是不做客房的，只是看你姐俩个着实可怜，便将就住下吧，我也不多要你钱，月租三百文，饭钱另算，你可满意？”

“好好，已经很不错了，谢宋老板仁德。”泓儿赶忙应着。

“扬州这地方，也是不容易安身的，今年猪肉涨到四十文一斤了，这都是过去没有过的。你们姐俩乡下过来，我也只能照顾到这个份上。”宋老板说着。

“劳宋老板费心了。”泓儿致意道。

“这窗子望出去，便是街市，还算热闹，闷了可以出去转转。”宋老板往窗外看看，“行，那你姐俩就先住下吧，我下去张罗了，这盏灯便留给你们了。”

“您走好。”

宋老板说着便回身出去了。

泓儿一抚床头，一指的黑灰，她皱了皱眉，对扬灵说：“弟弟，你先带着包袱出去，我先理理。”

不久，一大一小两个歪嘴斜眼的伙计也上来了，放下两床蓝花布被子便“哧哧”地走了。

泓儿忙乎了半天，抹了把汗，总算把这件肮脏的小屋子收拾得有些样子了。

关上了门，屋子里又平静下来。暮色已经透着窗子悄悄走进来，一点油灯火洒在桌上，颤颤微微，在虫蛀洞的地方，还要颠簸一下。

泓儿和扬灵面对面坐在木桌的两旁，扬灵愣愣地看着灯火，泓儿支着手，闭着眼，不说话。

过了一会，泓儿睁开了眼，虚弱的目光接上了扬灵的目光，接着，这目光变得果决起来：“来，我们给爹守孝吧。”说着，她脱去了外面裹着的青色褙子，露出了里面粗麻制的斩衰孝袍。扬灵也跟着脱去外衫，露出孝袍。

泓儿合十在胸前，喃喃道：“爹，今天是您的头七了。女儿不孝，不能到您跟前陪您了，让您一个人孤零零的……”

听到这里，扬灵终于忍不住了，泪水潺湲，任凭几天来的痛苦和绝望肆意流淌。

“姐，”哭了一会，扬灵怯怯地问，“我们，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

泓儿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了，愣了好久，她伸过来一只苍白的小手，轻轻捉住扬灵的手：“扬灵，你恨姐姐吗？”

“哦。”扬灵破开泪眼，愕然望着泓儿，随即连忙说，“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在这世上已是个不洁之人，阎王爷早该捉我下地狱了。”泓儿目光空洞了，“我是个克父克夫的丧星，我连累了爹，连累了你。”

“姐，你不要再说了。”扬灵霍地站起来，将泓儿抱在怀里，“我不要你这样想。这不怪你，都是那些丧尽天良的家伙，他们会遭报应的。”

泓儿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渐渐渗出一缕殷红。扬灵惊异地看着自己的姐姐，泓儿却挤出一丝笑来：“弟弟放心，我是不会再寻死的。我死过一次了，我再也不寻死了。”接着，她的目光再次迷离起来，“那天，我从赵家出来，心早已死了。我走着，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我感觉四周都是眼睛，把我看了个透，我害怕起来，便跑。路上不知绊倒了多少次，后来，我就到了那口水塘边。”泓儿顿了顿，“那口水塘，你还记得吗？没有人敢去的那口水塘，娘告诉过我，活不下去的女人都是拿这口塘做归宿的。我的魂啊、魄啊，早就被恶鹰啄去了。我到那口塘边。月亮早已沉了，天漆黑的，水也漆黑的。我就到了那里，我被树根绊倒了，我便往前爬，爬到了水边。我把头扎进去，我以为这下便好了，一了百了，我可以下地狱了。但是，”泓儿眼中一下闪出了光芒，把扬灵一惊，“但是，我却在水里看到一双眼睛！我的心一下子软了。她是那样的看着我，我不知道她是谁，但她看着我，就像看着自己的女儿。我的魂魄一下子回来了，我猛地从水里探出头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我看看四周，只有黑幽幽的天，黑幽幽的水。我站起来了，我知道她不想让我死，于是我决心，我不死，除非阎王爷亲自过来扯着我的头发。我不死！”

泓儿再次咬住自己的嘴唇，一丝凶狠却从她苍白的脸上滑过：“我要活着看那些混蛋遭报应。我要活着！”

扬灵此时惊诧地看着姐姐，他从来没有在姐姐脸上看见过这样的表情。泓儿却一下子站起来，把住扬灵的肩：“弟弟，姐姐就指望你了，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做大官，做监察御史，把那些坏蛋统统杀了，杀了！”潮红涌上泓儿的脸，映得她的面庞凶恶而陌生，扬灵不知道姐姐这是怎么了，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恰在此时，灯光却渐渐暗了，是灯油耗尽了。黑夜接踵而来，占满小屋。扬灵在黑暗中，听得姐姐急促的呼吸声渐渐缓下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从极悠远处传来，却久久地在他耳边萦绕。他的心孤独无依，他紧张地四处张望，却发现，那声叹息声竟来自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