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在秦策带扬灵去江都县投状后的第三日,江都县来人了。
这位差官是个不多话的人,他来只是报了个信“李老爷请薛公子去趟县衙”后,便领了赏钱走了。
终于有消息了!当秦策过来要扬灵赶快更衣上县衙时,他竟是一阵的兴奋。
可是,是他姊姊寻见了吗?差官有说别的什么吗?当扬灵拿这些问题去问秦策时,他的脸上竟全无表情:“薛公子别问了,去了县衙便全明白了。”
扬灵忙换上出门见客的宽袖直裰,但他心中却似被化开了一个空洞,疑惑倾泻进去,却荡荡空空。
究竟发生了什么?去县衙,去县衙便会全明白了?
泠梧听见消息也匆匆赶来了,但她脸上的表情也是复杂的,她只是用那秋水般眼睛望着扬灵,又紧紧地握了一下扬灵的手,说:“孩子,去吧!”
怎么了,为什么他们都似藏有心事般,却又不吐露出来。莫非他们知道了什么,莫非……
绕开那富丽堂皇的前堂,从侧面的门道过来,小趋过开阔的前庭,绕过照壁,便是轿厅,两顶青盖小轿已备好,两个轿夫垂手立着,见扬灵来了,便掀开轿帘,恭敬地说:“请薛公子上轿。”
扬灵回头望着秦管家,显然他对这样的礼遇有些不适应,可他遇见的还是那张毫无表情的红脸膛:“这是夫人的意思,请薛公子莫推辞,去县衙要紧。”接着,便不容分说地请扬灵上了轿。
轿帘一下了落了下来,接着,是轿身被抬起的悬空感。扬灵扯开轿窗向外看,秦管家已不动声色地坐上另一顶小轿。轿身动了,他们出了门,上了街来。
秦府位于旧城之东,而江都县在旧城中的儒林坊。轿夫紧紧地赶着步子,发出暗暗的喘息声。扬灵任着他们呵哧呵哧地疾行着,穿行在大街小巷上。此时的他,已无暇顾及其他。那一个疑问已是如此地攫住了他的所有思想和精力,每一步空间的移动,都使他离那个疑问的解答更近了一步,是祸是福,就要揭晓了!
不知行了多久后,轿身突然止住了,接着,是落地的那闷闷一声,扬灵陡然觉出这是到了县衙了。果然,轿帘重新被掀开,扬灵深吸一口气,低着头出了轿。
秦管家已站在江都县的大门前,这一切都是熟悉的,扬灵已是第三次来这里,头一次是屈辱,次一次是希望,而这一次,将会带来什么?扬灵朝那深邃的门厅望去,那个身影,那个身影却没有出现!
秦管家和门口的差官小心地谈了几句,差官便引了他们进门来。穿过照壁,走过苍柏掩映的石甬道,便是高大的正堂。扬灵隐隐地看见正堂上悬着“明镜高悬”的牌匾和墙上绘的海涛红日。可差官没有上正堂,而是引他们到了左边的幕厅,一位五十上下年纪,留着一把山羊胡,戴着方巾,穿着沉香色长衫,师爷模样的人出来接了他们:“这位可是薛公子?鄙人是江都县李老爷的幕友邹以任。”
待秦策领着扬灵向邹师爷作揖问候后,邹师爷便做了个请的动作:“二位且随我来。”
邹师爷领着他们转入一侧的厢房,打开了中间的那一间,便进去了。
当扬灵越过邹师爷的身影,往屋里看时,他的瞳孔一下子放大了,全身血液在一瞬间凝住了。
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空空的厢房中间,只是一张孤零零的木床,一条白布单裹出了一个隐约的人形。
模糊了,眼前的景象模糊了,仿佛是湖水被击破后那曲折不明的影象。扬灵放任着这曲折不明,他期望它的破碎、幻灭、消失,他期望着它被蚀成一个空洞,被证明是虚空。他更愿相信是自己的眼睛欺骗了自己,是自己的头脑臆造出的意象。他愣在那里,他等着这场骗人蜃景的自动消亡。他摇头,他闭眼,他泪流满面,但是,多久过去了,那白布单,那白布单下的人形,还在那里,仿佛世界中被钉下一个永恒的标志,而周遭的世界却因它而黯淡褪色、剥蚀老去。
扬灵一步步走上前去。它在他眼中颤抖着,哆嗦着,皱揉着,却愈加显著无疑。他一步步走着,接近它,仿佛接近无法挣脱的命运。他已失去了魂魄,泪水流白了他的思想。他走向它,在它面前止住。
他动了动几乎僵住的手指,机械地、去完成掀开白布的那个动作。
一片白影后,他的面色立刻由白转为铁青,一股恶心感直接涌上了他的咽喉。他再也忍不住了,当着面便呕吐起来。
这是他见过的,最怖人的景象:一具无头的尸体,被水泡胀,开始溃烂,露出白骨……
一只手果决地上来,盖上了白布。同时,另一只手有力地扶住了扬灵虚弱的肩膀。
无力了。整个世界失去了重心,他感觉自己被掏空、摄干了精神。他靠在那个臂膀里,闭上了眼,任凭泪水汩汩,淹没自己。
“这具无头女尸是今天一大早在运河口发现的。仵作验过了,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子,死了又快半个月了,尸体腐烂严重,一时也辨不出什么别的特征。请薛公子过来认认,看看是否便是薛小姐……”
扬灵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便是命运掷给他的结果,它夺走了他的姊姊,永远夺走了她,还给他的是如此触目惊心的形骸和刻骨铭心的痛!
邹师爷看着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扬灵,终于也显出几分不忍:“若是薛公子无疑义的话,便请到幕厅登记一下,把人领回去,好生安葬了吧。”
扬灵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被扶出厢房,如何颤抖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如何再一次扑向他的姐姐,长久地不肯离去。这是一场梦魇,许多年后仍令他心惊胆寒的梦魇。四月,他抱着父亲的尸体,七月,他抱着姊姊的尸体。活生生,笑容可掬的亲人一下子变成了散发着尸臭的腐尸,多少个夜里,他仍然因此而惊起,大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