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夏章,你再说一遍。你家小姐要嫁给谁?”泠梧不禁站了起来,瞪大了眼说。
“我家老爷要我来告知姑老爷、姑太太。我家小姐已定下了亲事,嫁的是吏部铨选司的万大人。”这个夏家仆人面带喜色地再通报一遍。
“是万大人的公子吗?”泠梧还是不敢相信,又急急追问一句。
“是万大人,不是万公子。”夏章说。
“可这万大人,万大人应该已有家室了么。”泠梧的声音弱了。
“回姑太太,是这样的。万夫人去年已经故去了,所以我家小姐是续弦夫人。”夏章解释道。
泠梧听清楚了,她坐下了,可脑子还是一时回不过神来。旋漪居然就要出嫁了,而且嫁的是这样一位年纪都可以做她父亲的万大人。兄长他是怎么想的,竟这样便做下主来!
“哼。”一声冷笑传来,她转头一看,面对的是秦复那鄙夷的神色,“恭喜你家老爷,贺喜你家老爷啊。总算让他攀上高枝了。有了吏部铨选司的女婿,你家老爷那是升官在望啊。嗯,着着实实的好亲事。”
兄长结这门亲,竟是为了这个!听了秦复的话,泠梧倒思忖起来,兄长是父亲出事前一年,记得是万历二十八年中的举人,此后,便出了那件事,兄长的功名也就被耽误了,连考了数次进士总也考不上,若以举人去候官,人家见是个罪官之子,三代上不好看,也不任你,活生生到今日也无个着落。可他,他怎么能为了这个,把女儿嫁出去呢?这不要误了女儿一生么!
“你家老爷,竟是定下来了么?”泠梧怯怯地问了句。
“年初那边便要了八字去,说是合的,便定下了。只等那边彩礼过来,我家小姐便可嫁过去了。只是路途遥远些,嫁的又是那样的人家,这一路的彩船彩车自然要体面些,嫁妆也不可太寒酸了,故我家老爷来请问姑老爷姑太太,可有些用不着的车轿,便借一下,撑撑门面也好。”夏章说着,便偷觑了一下秦复的脸色。
“你哥哥真是好的,嫁女儿便想到我们了。我家里哪有用不着的彩船彩车的,只有些虫蛀的轿杆,散了的轱辘,你若是要,便自去厨房柴堆那儿领去,怕还是没烧尽呢。”秦复没好气地说。
“姑老爷说这话就是戏弄我了,谁不知贵府家大业大,这些东西,要多少都是有的。”夏章见秦复的神色不妙,只好涎下脸来说。
“我哪里敢啊。你家老爷怕是很快就要放尚书侍郎了,到时我上门拍马,恐怕还要看你夏大管家的脸色呢。”秦复笑着说。
泠梧心里自然是对这亲事甚不满意,但秦复如此奚落自己的亲兄,她也觉得不快,便说:“老爷,旋漪好歹是我唯一的外甥女,看在我的面子上,怎么样也要让她出嫁得风光些。”
“行啊,你爱怎么风光就怎么风光,反正这件事我也费不着操心的。”秦复圈起了手。
泠梧听他这么说了,便叫夏章出去,自己回原心堂收拾了一盒子头面,又叫秦策去账房支五千两银子出来,一发给了夏章,又给昭意写了封信。那夏章道了谢,便回去了。
而扬灵是直到傍晚时才知道这事的。
他也足足地吃了一惊。她,她竟是要出嫁了,而且,是嫁给那样的人!
他侧过身去,心却隐隐地痛了起来,仿佛被剜去了块似的。
以往的记忆如漫天黄叶,扑闪而来。哦,多少次,他们漫步,吟诗,吹箫,那些瞬间,都活了,那般美好,那般令人留恋。可是,哪里来的恶风卷地而起,竟要,竟要把这一切都吹散!
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么?她要远嫁,到京城,到天边,锁入那深宅大院。她的笑靥没在鼓钉朱门的吱呀声中,轰然门闭,剪影断去,再不得见。
那日,她竟是已知要永诀么,泣得那般伤心,那般肝肠寸断。而自己,却连明里送她一程都不敢,他好恨!
“薛公子,你,你竟是如此伤心么?”青萝见他这失魂的样子,小心地问了句。
他抬起眼来,看着青萝,却不知说什么。她怎可知他的心绪呢?这情,却是谁也说不得,谁也解不得的,只能缠在心里,缠得心痛。
他强打起精神,挤出点微笑说:“我为何要伤心,这是喜事,我为何要伤心呢?”
“可是,薛公子。夏小姐心里必定是不愿意的。”青萝皱起眉说。
哦,她是不愿意的。她现在是否和我一样,这般心痛呢?西风可是知情者,哦,现在西风已是无影踪了,谁又能携走愁意呢?
“舅老爷也真是的。前几个月我家老爷还为大公子去提亲,他没答应。这倒好,把夏小姐嫁去那么远的地方。若如此,真不如嫁到我们家,还倒好些。”青萝自顾自地抱怨起来。
“哦,还有这样的事。”听了这话,扬灵却又陷入沉思,“若是这样,会好些么?嫁给秦筝,会好些么?我与她还能见面么?”
忽地,他猛然意识到一个自己从未意识到的现实:“无论她嫁给谁,我都是都是不舍的,那么我竟然,竟然……
但是,她终归是要嫁人的,无论是万老爷,还是秦公子,她终归会离我而去。那是,不可能的事。”他的目光颓然起来,向后退了两步,倒在了椅子上。
“薛公子,你怎么了?”青萝上前几步,扶住他。
“没什么,青萝,没什么。”扬灵心不在焉地说,“要不,你先回吧,夫人那么还要照顾,你先回吧。”
青萝最终带着狐疑走了,染月庐里,只剩下他一人了。
他推开窗,一弯月恰在柳上,轻薄的月色颤颤,却是如霜般瑟瑟。
料峭的风抖来,他裹紧了衣裳。
今夜,是否还有人在望月?只是,青眼不在了,它睥睨地对着望月人,这般无情。
我竟是这么傻,这么钝。如果早些知晓呢?如果早些知晓这情感,会不会就不同了。
他苦笑摇摇头,依旧不会有结果。
他搬开书案上叠起的书,取出压着的那片细棉布,展开了,里面两片叶子,依旧金黄。
只是记忆了,永远,只是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