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清晨的阳光轻叩着窗棂,当旋漪打开那镂刻着云纹的绮窗时,它们便欢快地一拥而入,轻盈的脚步踏在这素木地板上。
窗外,是一池碧水,几片荷叶停在水上,时有飞鸟停驻,又一蹙身,点破如镜的水面,向天飞去。
再往远处,便是繁茂花木,错落亭台。
再往远处,便是闾阎巷陌,市井人家。
再往远处呢?
旋漪倚着窗,小眺了一会。那远山一痕,流云一抹便是她所能见的天边了。天边之外还有什么,她不知道。
她转回身,走到那张书案前,案上放着一只紫漆妆盒,她打开了,翻动着里面的几只钗儿、簪儿,却迟迟地选不出来。她只能择出一把象牙梳,对着妆盒里嵌着的小镜,梳起头来。
这妆盒是姑妈专给她的。她那奇怪的、整日想做个游侠剑客的表妹是从不屑于对镜贴花的女儿态的。而如今,湄儿清早起来,又不知何处胡思乱想去了。
她把秀发梳直,高高束起,再分为几股,分别旋扭,用夹子定住,梳成个花髻,最后,她还是选了支攒珠团花簪,插于髻上。
梳洗停当后,她换上了那件她最喜欢的桃红襦裙,又穿上一双尖尖莲鞋。
她的脚裹得很瘦很细,她的母亲告诉她,它是美丽的,值得骄傲的,她也便这么认为,并为自己有一双小脚而欣喜。尽管为了这双小脚,她吃了无数的苦,流了无数的泪,那脚骨被扭断的痛楚痛入骨髓,但是,不管她怎样哭,她娘一面狠心地裹紧脚布,一面安慰她说:“小脚好,有了小脚便可嫁个如意郎。”
四岁的她不知道“如意郎”是什么意思,它可是一种闪着绿眼的灰狼,专吃小女孩的脚?
今年她十六岁了,她明白了。
可她的表妹不是这样的。她听湄儿说,当年姑妈也是要给她缠足的,但一缠上,她便拿大剪子剪开,后来被逼急了,又直接拿剪子在自己身上乱扎,把姑妈唬得只好作罢,于是,她至今还是一双天足,脚趾张开,满地乱跑,无拘无束。为此,她娘不止一次在人后鄙夷地说:“丫头疯,老娘惯,看以后嫁不出去做个老姑娘老死家中。”
想到这一点,旋漪庆幸自己当年所受的苦是值得的。
可是,她的如意郎在哪里呢?
旋漪轻踩着楼梯下了楼来。
清早的空气,夹着一股淡淡清香,轻轻漫过。
她走到小潭边,在一块青石上蹲下,用手拨了拨清水,水珠溅起,又被荷叶承了,顽皮地来回滚动。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西洲曲》的柔情便在这依依莲叶间隐匿,时而钻出,钻入她的心。
她凝思了一会儿,又站了起来,沿着那条溪流走去。溪水清清,林间落下的光影绘上,宛如斑驳的翡翠。
上次,上次湄儿是坐在哪一处的。她四处望望,想象着当时的景象。可惜这坏丫头,竟是不肯对我说。
旋漪择一处岸边坐了下来,静听了一会。轻风穿过竹林,惹出一阵沙沙。但是,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旋漪有些失落,她也不知是为什么。溪水依旧缠绵而去,间或有几片叶子落下,打了个旋,便逝去了。
她无聊地站起。她不愿再在水边走了,便离了岸,穿过竹林,踏上了一条小径。
小径边栽着些桂树,桂花还未出,饱满的叶子油绿,透着幽香。桂林后却是一条游廊,曲曲折折盘桓在蕉叶间,而溪流又出现了,如嬉戏般在游廊下来回穿过。
旋漪漫不经心地走在游廊间,把溪流踩在脚下。偶尔在游廊侧的美人靠上小倚,又站起身来继续漫步。
游廊尽头,挑出飞檐一角,接着是如枝斗拱,如鳞黛瓦,再接着,便是“乐湛堂”三字牌匾。
“我竟走到这里来了。”乐湛堂是一座三开间的精致堂屋,飞檐翼然,周围一圈雕栏,四扇井字嵌凌纹雕花门都掩着。
“上次姑妈便是在此设宴的,惜我竟没有来。”旋漪略有些遗憾。
他来府上已有十来日了吧,旋漪却至今没有见过他。前几日听说他的姊姊没了,姑妈替他安葬,府中很是忙乎了一阵,也无暇将大家聚到一块了。
但她私下向朝岚青萝那班小丫头打听过,青萝是见他最多的人,她说他因丧姊悲切,哭得瘦了许多。唔,他一定很伤心,很伤心。
不知为何,旋漪很想见他,是同情,是好奇,还是别的什么?她也说不清楚,但奇怪的是,他们分明便在同一个园子里,却是见不着。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旋漪多次在心里揣测着,但总是聚不出个形象,几笔才下,却又模糊了。
这也难怪,她见过多少人呢?除了夏家的人,便是秦家的人,数来数去便是那几个。她确实比划不出,这个陌生少年该是个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