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掩着的木门被推开,只见那人潇洒地抬脚进来,那么一立,一抬头。二人的眼睛立刻瞪得如铜铃般大了。
“这……”箫儿和扬灵惊得说不出话来。那细长眼扬着,嘴角抹着自信的笑的还能有谁?
只是她,她、她,怎么如此打扮?她要做什么?
泠梧也跟着悄悄地来到窗边,见她进去了,却不敢造次,只倚着看这个奇怪的丫头究竟玩的什么把戏。
湄儿自然也见到了他们,也没说话,只是使了个眼色,便上前去,对着那先生行了个礼说:“先生,打扰了。小的夏延,是秦相公的书童,适才听得先生问,一时兴起,随口便应了,却是扰了先生授道,还望先生见谅。”
泠梧差点要笑出声了:“这毛丫头,装起来,还像模像样的,谁教过她这些?”
箫儿才悟了过来。原来姐姐竟是女扮男装,到府学里来了。她好大的胆子啊!若被人识穿了,那可不是开玩笑的。箫儿急了,忙给湄儿使眼色,可那湄儿却只作不知,泰然地站着。
林先生打量着湄儿,见她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却是落落大方,那段气度,绝不是一个小小书童有的,也好奇了,便问:“原来是夏学弟。听夏学弟刚才所诵,竟是一字不差,敢问可是读过书的?”
湄儿拱拱手,说:“蒙先生问。小的自小跟着秦相公,于毛诗也大致晓得几句。”
她还真的谈学论道起来,一个女孩子,在府学!箫儿见姐姐愈发放肆了,急了,便上前来说:“先生恕罪,是学生管教不严,冲突授道了。”又回头假意斥着她说,“夏延,莫不是母亲有事叫你来?这里是学堂,莫扰了,你先去外面候着,待会儿我来寻你。”
“嗯,我这个儿子是惯会周旋的,看他如何?”泠梧默默看着,倒也不急了。
林先生却不在乎地说:“无妨,夏学弟也算是个好学之人,我还想请教呢。学弟既然会背此篇,但不知可否解一解其意?”
“这有何难?”湄儿正待开口,箫儿却拉住她说:“你若无事,便速回去罢,告诉母亲,我在府学很好,莫叫她叨念了。”
“秦公子,师长有问,不答不恭。”湄儿见箫儿好不配和,一心只要她回去,早就不乐意了,瞪了他一眼说。
箫儿只得悄悄在她耳边压低了声说:“别胡闹,被发现了可就糟了。”
湄儿却不理他,只对林先生说:“这首诗,其实意思也明,但圣人们解诗并非只为了解诗,偏要扯进一番道理,反倒不明了。”
“哦,你说说看,如何明,如何不明?”林先生也不管箫儿,饶有兴致地和湄儿聊了起来。
“记得公孙丑便问过孟老夫子,这‘不素餐兮’是何意啊?孟老夫子说什么,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悌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分明是文不对题嘛。”湄儿大胆地说。
泠梧听了,暗暗吃一惊,在府学里诋毁孟夫子,怕是先生要生气了。可林修的神色却很和缓,说:“我读《孟子》到这里,也觉得他解诗解得牵强了。这首诗古往今来,解的也多,也有说是刺贪的,也有说是颂君子之不素餐之德的,也有说是哀君子不得位的。今日,也不管先贤们如何说了,你只自己看这诗,该是个什么意思?”
这样的先生确实少见的。听了这席话,泠梧点头道。不拘于书,从自己见解处来,这教人之法却比那些学究胜得多了,不禁静下心来听。
湄儿见先生任着她,便更是大胆地说了:“袖起手来的先贤们自然议论不一,因为他们没有伐过木头、干过粗活啊。唯有小的这般的,可就有的话说了。就说那一日吧,我扫地扫了半日,胳膊腿也累了,肚子也饥了,这时,一见老爷房里飘出肉香来,哎呀,那香的啦,可惜就是自己吃不着。而老爷那样的,圈着手,坐收着白花花银子入账,香喷喷酒肉上桌的,小的看了能不嘀咕吗?于是,心里就想起《伐檀》来,应着曲子一哼,还就是这个意思了。”
湄儿说得有趣,惹得诸生们都笑了起来。泠梧也忍着笑,心想,这不干活的小丫头,倒还说得头头是道的,不知是那个小厮丫头在她面前抱怨来着,她倒是学得快。
林先生也微笑了,说:“照你说,这解诗不可凭了意念,却该从实情实感处来才是真切。夏学弟说得甚好啊。”
“谢先生谬奖。想这古来的事,与今日的也无甚分别,总是不公的多。那些老爷们占着的也多,于是做小老百姓的得着的便少了。男子占着的也多,于是女子得着的便少了。虽是如此不公,小的倒是不服气。想来这求学向善之事,总该是个公平的事儿吧。现在我家公子在府学读书,小的我也欲听先生教诲,长些学问见识,方不总是低人一等。我也不求登堂入室,只要先生容我在窗下旁听就行了。不知先生允否?”
听了这话,泠梧可有点沉不住气了,这丫头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啊!这古往今来,从没有女子上府学的呀。这先生断然是不会允的。
可林先生听了,却毫不介意,捋捋长须说:“我听闻,有志于学,虽贩夫走卒,亦可敬之。世道有不公,但圣人教人之道,是坦荡荡的。夏学弟既有如此决心,我又焉有不允之理呢?”
林先生话一出,箫儿可真是暗暗叫苦,忙说:“林大人,恕学生莽撞了。这府学乃官家所设,入学俱要经由考试,岂是一个小书童可由着性子想来便来的,如此,岂不坏了府学的规矩?小童不恭,是学生的错。学生请林大人恕罪,学生这就叫他回去。”说着,便拉了湄儿的袖,悄悄说,“快回去吧。”
湄儿着实瞪了他一眼,扯开了他的手。
“我看这个学弟就甚好,与我们一起读书也热闹些。”施舒却看在眼里,凑进来说,“秦学弟只管拦着他做什么?看秦学弟平日也是个利落人,怎么今天这么拖泥带水的不痛快?若是家里怪罪,无妨,我们都替你说去就是了。”
箫儿心焦,又说不出话来,只好看着扬灵说:“薛哥哥,我没辙,你去劝劝他吧。”
扬灵意会了,上前来。湄儿见他来,心里不服气地想:“连你也要劝我回去吗?”
扬灵微笑一下说:“孔门弟子三千,哪里拘过出身了?圣人教化大众,何曾分过尊卑、老幼、男女了。读书人也不是天生的,有了好学的心,自然便可立于圣人门下。我看夏学弟此心甚是可敬的。”
“薛哥哥,你却……”箫儿见扬灵反倒支持湄儿,不禁瞪了他一眼。
“他好歹还是个知心人,却比我那弟弟强。”湄儿放了心,想着。
“既然如此,学生我便请夏学弟留下了。我看这讲授教学的也大可不必关起门来。道理若是真切,让引车卖浆者都来听听,都来识识,才不负了这传道授业之事。”林修说。
泠梧默默地听着,却有些感动了。“我竟从不知女儿是个这般有志气的人。”在她看来,女孩儿能学点文字、念几首诗自娱便好了,何曾需要把那大道理这般放在心上的。平日里也是纵着她读书,却不知她却想了这么多了。
“她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泠梧忽然想到,却不知为何,有一丝嫉妒起来,“她可以去做她想做的事。不似我……关在园子里确是屈了她了。倒是我做母亲的错啊。幸好又遇见这样开明的先生,这样的同窗……”
一些往事,轻轻地升起来,在泠梧的眼神中闪过。她回了头,兀兀地走在那青石板铺就的庭院里。
“若是他在,他会乐意见他的小外孙女如此吗?”泠梧的眼角不觉有些湿了,“会的,他会的。他从小教我那些道理,他何曾因我是个女孩儿而束了我的性了?是我自己……唉,我又何必,又何必拗了她的意呢?”她伫了一会,抬起头,见那一方的青天明朗。耳后,读书声传来。多么久违啊!如琴音,点点落在心上。
“让她去吧。”泠梧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