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邹先生,这里苔湿路滑的,您老要当心。”高先生关切地侧过身,对邹先生说。
邹先生拄着杖,乐呵呵地在那绿竹掩映的卵石小径上走着:“不妨事,这曲径通幽处,邹某自会好好享受。”
“季纯,你扶着邹先生。”高先生对周彦文说。
“是,先生。来,邹先生,我扶您。”周彦文赶紧两步上来,便要搀邹先生。
“哦,不用了,还真把我当老朽啦?想当年,我拖着这两条跛腿,在贵州那高高低低的山里也走得,难道来这江南佳丽处倒走不得了?”邹先生假装生气道。
“高先生不是怕您老腿脚不行,只是怕您来这江南佳丽处,少不得要壮思风飞,顾不得脚下了,让季纯扶着您,您老只顾赏这风景,倒不便宜?”郑鄤凑过来说。
“哈哈,谦止这小子,倒是个滑舌的。”邹先生笑指着他说。
“为了先生,我也不妨巧言令色一回了。”郑鄤笑着摸摸头说。
众人也听着笑了。
“这次东林讲会,老先生的教诲却让我等受益良多啊。”高先生想起前几日的讲会,不由得感叹地说。
“朋友讲习,这丽泽之意就在这里。高先生还说什么客气话,倒是见外。”邹先生摆摆手说。
“唉,老先生还慷慨具名上书,这就更让高某感佩了。”
“呵,这感佩就更不敢当了。我这乡野废臣,能为国尽一点力就尽一点,能为民喊一声就喊一声……”邹先生的声音渐渐咽了,“唉,老朽现在能做的便只有这一点了。”
“老先生的心,高某知晓。但所行无愧,气节名世,以警士林,老先生功不可没。”高先生道,“虽在乡野,却比立于朝班而低声下气、噤若寒蝉之辈更是国之栋梁。此理,老先生该懂得。”
“嗯,我知道。”邹先生低眉深思一会,慢慢地,那疏白的眉头展开了,“谦止,湛持,你二人何时上京?这上书之事,可有计画了?”
“老先生放心,我和谦止明日便动身北上。京里的几位大人,高先生也写了书信去,相信可以把书送到宫里去。”文震孟沉稳地应答道。
“那与杨督师的信,到京后,也要速遣可靠的人送到辽东去。这辽战一触即发了,却是缓不得的。”高先生嘱咐道。
“是,先生,我们一定将信迅速送到辽东去。”文震孟抱拳道。
“唉,希望杨督师能听得进去,以国事为重,慎重行事了。”高先生喃喃道,若有所思。
“先生放心,信中已经将敌我之势说得很清楚了,杨督师毕竟是知辽事的,我们这样说,他不会不解的。”文震孟宽慰着先生。
“依我看,就该学信陵君,击了晋鄙,以军自代,才可便宜行事了。”郑鄤插嘴说。
“谦止!”高先生的脸色倏然冷若冰霜,厉声喝住他,“我大明自有国法军纪。这种话,你休要再说,明白吗?”
郑鄤不想先生竟如此严厉,只好咽声回去,低头说了个“是”。
高先生看看他,又长叹一声:“世事非是能随心所欲的。我等也只能尽人事以俟天命了。但以后于言语上还是要谨慎,以免由言生出不必要的祸端。”
那条小径尽处,就是一楹小门,早有仆童开了门,迎接出来:“问老爷的安,问先生的安,问诸位相公安。请先生和相公们这边请。夫人听说先生和诸位相公来,已准备停当了。”
高先生点点头说:“好,谢夫人操心了。来,老先生,请进!”
两位先生在前,诸生们鱼贯进了门。这便是高先生在漆湖东岸所筑的居所。高先生素有好客之名,故今秋东林会后,他特邀了邹先生、文氏兄弟、郑鄤、周彦文以及扬州府的几个学生来家中小坐。
进门后,便是一个小小庭落,铺着细石子,干净利落,无甚繁华,只是墙边虬节着株老梅。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高先生此处却是宜于雪中品梅的。在那厅堂里悬了素色暖帐,温壶老酒,这边热闹,帐外雪飞,那梅影过来,却似帐上绣花。呀呀,如此甚好啊!”文震亨见了,不由得又浮想联翩起来。
“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吧,才进门,就开始了。”郑鄤瞟了他一眼。
文震亨吐吐舌头说:“怎么,我这是实话实说啊。”
“启美,在我这里也不必为客,有话就说好。”高先生和蔼地笑着。
“先生,您是不知,您若让他随意了,他直把您这宅院翻了过来呢。”郑鄤危言耸听地说。
“谦止,说什么呀,休在先生面前说损我的话。”文震亨急了,上前一把拉住还在绘声绘色的郑鄤。
“听你二位,倒是话里有话的,老朽倒是想愿闻其详了。”邹先生捋捋那三茎花白胡须说。
“老先生,莫听他的,没什么的。”文震亨摇头说,
“老先生,这里面的名堂可大着了,来,咱们进屋说去。”郑鄤卖起关子来。
众人进了厅堂。这三楹堂屋是刚打扫过得,收拾得很整洁。众人看时,迎面悬着一幅《屈子涉江图》,左右一联为“董道而不豫,明心以为真“。下面是一条长案,两张椅子,堂屋两边也排好椅子,此外,也无甚多余陈列。阳光从方格窗里透入,直落在地上,使这厅堂显得清静亮堂。
郑鄤进了来,毫不客气,便开始了令文震亨窘迫的评头论足:“依兄之见,这长案要换成半月案好,这椅子形状太古板,要换成玫瑰椅那样,兼有镂雕就更好。这画不行,此处又无江可涉,必换成《范蠡游湖图》,撰一幅对联道是“料峭春寒梅花上,参差烟树五湖东”,哈哈,兄是这个意思吧。”
“我可没这个意思,这都是你郑谦止的意思。”文震亨见郑鄤始终拿这来调侃他,不禁有些生气了。
“我听闻启美于这厅堂布置多有见解,高某这草庐简陋了,怕是不入方家之眼。”高先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二人。
“厅堂布置,原无一定之式样,所显的是主人家的性情。”文震亨郑重地讲起了道理,以此来对郑鄤反唇相讥,“在我看来,高先生的厅堂布置得甚是停当。方桌方椅,正应主人的耿介正直。《屈子涉江图》,才是主人忧时忧民的胸襟。厅堂乃一宅正处,以大气为上,不似书庐寝室的随性清雅。郑谦止胡诌的话,我可是不明白的。”
“哼,他惯是个爱胡诌的,启美兄教训得极是。”湄儿也冷冷地和了句。
郑鄤本想再反驳文震亨几句,但见湄儿这么说,他便朝她眨眨眼,顺着说:“是是,我是该被教训教训,这说的极是。”
“就你二人在这里拌嘴,在高先生府上,也不郑重些。”文震孟斥了他二人一句。
“燕居之时,也不必太严肃了。听他们说,我倒是长了些见识。”高先生也不生气,微笑着道,“我这园子后面,有一个小楼,唤作可楼。停当否,还要诸位前去品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