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夜风,哭泣了一夜,不停地用干枯的手抓着窗纸,又不停地落寞离去。
扬灵也是一宿未睡,睁着眼,听着窗外乱如麻的风声,想着自己乱如麻的心绪。
我,是不是该走了。这个问题无数次用干枯的手抓挠着他的心。昨日那一幕,还挥之不去,那钢锯般的目光燃起,灼烧着他的心。
他无奈、孤独。他的自尊在那目光中化为碎片,满地淋漓。可是,他又岂能有怨?这不是他的家,他本不该在这里白吃白喝,无所事事。
如果我走,于她来说也会好些么?那人对她也是那么凶巴巴的,毫无情义。她为了护我,必要得罪那人。我走罢,这样,她也不必担惊受怕的。
扬灵想了这许久,只捱得天光捅着窗纸了,便起来,穿好衣裳,推门出来。
又是一地的落叶,如受伤的心,碎在地上。那棵梧桐树凄凄地顶着几片稀稀的叶子,在西风的轻呵中扑闪不定。
却是这么快,桐叶赋诗的事才是几天前,那时,树上还郁郁,今日却已萧然了,想是这秋气催人,不得不令人悲切。
扬灵徘徊了一阵,在落叶间来回走了几遍,窸窣的低泣在他脚下响起。现在还早吧,此时过去,想必莽撞了。扬灵无聊赖地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小亭独立看花人,一箫秋来叶纷纷。西风可是知情者,稍携愁意过庑门。”那日未尽的诗又悠然生起,如一阵轻雨,洒落下来。
只是我走了,便不及见她一面了。不知为何,惆怅似烟。在这府中,除了夫人,便是她最为知心了。她的笑如花,给扬灵孤独的心中带来多少明媚。但是,除了如姊姊般敬她,扬灵也不敢多想些什么。尽管那日中秋,在她的诗中,扬灵似触到了什么,一丝温柔,又一丝羞赧,让扬灵柔软的心也不禁砰然。
但是,现实的差距是如此冷冰,她是位千金小姐,生下来便穿金戴银,锦绣堆中长大的,而自己则是一文不名的乡下穷小子。他只能这样想,即使是她待他好些,也是人家的厚道,不嫌弃他罢了,而自己实在不该有什么非分之想。
想起这里,心中似薄冰裂般,空洞洞的,但也明朗许多了。若是此去不得见,西风知情,便携此意与她吧。
她上次说要做诗叶扇来着,只是叶子被吹走了,没有做成。扬灵见地上又新落了如许黄叶,便弓身细寻了一会,找得两片金黄无垢的,回到染月庐,用镇纸在书案上压好,用小白云蘸了墨,在叶上把上次两人题诗写上,又细看了几遍,便放在那儿了。
秋阳已升起,带着虚弱的笑。扬灵整理好屋子,把床铺、书案都理齐整,拭得纤尘不染了,便出了卧室,来到堂屋。
那幅《赏月夜吟图》还悬在堂上,扬灵再留恋地摩看一遍,忽然有些心动,却又说不出为何。想是我有些舍不得吧,扬灵这样安慰自己,便出了门,轻掩上门后,大步穿了庭院,往原心堂走来。
一夜风后,小径上多是些残红落柳,依然张立的枝枝叶叶也黯然憔悴许多,与扬灵初次来园中所见的鲜亮明丽却是两般了。
路上人稀落,偶有几个洒扫的老仆,扬灵打着招呼过了。
参参差差的几块山石后,一抹小松掩着的,便是原心堂了。
堂门倒是大开的,扬灵不敢造次,只远远守着,想等着有人出来,代为通报一下。
阳光渐渐地移上了那一角飞檐,檐上如鳞瓦次都分明了。扬灵在松下候了许久,竟不见人出来,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他漫漫地绕着原心堂走,不防看见堂后卧室间的那格轩窗已高张了。扬灵想着,人应该已经起了,便绕回正门,上了几步云纹台阶,敲了敲那开着的错凌纹的雕花门。
“谁?”一个虚弱的声音从里面飘出,张着无力的泪眼。
“啊。”扬灵有些局促了,只张张嘴,应了个,“我。”
“是你?”那声音凝了,似沉思,良久后,才说,“你若无事,今日便不要见了罢。”
她怎么了?扬灵却是不解了。夫人从不会如此拒他的,可今日,那声音却充满了痛楚与犹豫。扬灵清清楚楚地感到,必是发生了什么,他的心紧了,便大声说:“扬灵来问夫人的安,并且……夫人,让我见您一面吧。”
“不,你不要来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今日不能见你,……过几日再见吧。”那声音渐渐地,竟带了泣,哽咽不成声了。
啊,她哭泣了!为何如此?
昨日那扎人的目光在他脑海中亮起,他的心紧了起来。不会是他?她一定有事!扬灵无疑这一点。他也顾不上许多了,便进了堂屋,穿过那雕花盘格月门,珠帘熠熠,隐隐中,一个人影在妆台前伏着。
扬灵一掀珠帘便进去了,泠梧听得帘动,惊讶地抬起了头,见是扬灵,却一时慌了,忙掩过脸去。
可扬灵却看清楚了,明明白白地看清楚了。那震惊的火星在他眼中闪起,转瞬间,燃出了愤怒的烈火:“这是,这是怎么回事!是,是他打你的么!”
“不,扬灵,你,你不要管,你快回去吧,不要管我吧。”泠梧掩面泣着。
扬灵却没有听话,他大步到了泠梧身前,蹲下身去,握住泠梧的手,轻轻地把它们松开。
一张泪潸潸的脸上,赫然着一块紫瘀,泣涕涟涟,仿佛在诉说着一段噩梦般的不堪。
扬灵的心痛了。他不能相信,这位高贵优雅,待他若母亲的夫人竟会遭如此的荼毒。哦,那一夜哭泣的风声中可夹了她的怨诉?她受着这暴虐的摧残,他竟是不知道!
心痛转为了仇恨,扬灵一怒而起,便闷声向外冲去。
“扬灵!”被他的突然举动而惊了的泠梧不禁叫出声来,“你去做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