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当时好像是秋天，雁儿仍在南飞，天却蓦地凉下来。南城正闹灾荒，人人自危。白鹤芋在路上握紧父亲的手不敢睁眼，他还太小，于是一直哭到师父的家中。

师父是外乡人，来南城收徒弟。拜师的人来得不少，纵然戏子下贱，但还是比饿死要高贵得多。而那时的白鹤芋穿着一身洗旧发白的青衣，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儿，师父一下就相中他眼中不加掩饰的柔和。

自此白鹤芋多了个师父，少了个父亲。身量不高的男人抱着他流了一会儿眼泪，而后再没回头。这个片段印在白鹤芋的记忆里，亦是他对父亲最后的记忆。

然后师父推碗小火慢熬的粥到他面前：“从今天起，你是白鹤芋。”

初雪的时候白鹤芋随师父到了枫城，开始学戏。彼时他已经知道许多事，比如师父留过洋，比如白鹤芋是洋人地界的一种花，好看得很，再比如师父其实不像外表那么淡漠。

师父与别人不同，不打也不骂，白鹤芋学得却也快。他学成的第一折是《川拔棹》。寒冬腊月，他在白壁照水下唱：“你游花院，怎靠着梅树偃？……”呼出的哈气慢慢凝结，变成一团淡色的雾。末了师父走过来拍拍他肩膀：“回去吧，天快黑了。”

师父去世时将白鹤芋托付给了枫城最大的戏班，戏班的班主与师父是旧交。班主看过师父留下的信，也不听白鹤芋唱戏，只喊人带他去安置好的房间。白鹤芋没听清班主说了些什么，站起来的时候只是下意识的道谢。他还沉浸在失去师父的悲痛里，他还有很多不懂的事。比如师父告诉他如何活下去，却没告诉他为何而活。

但他觉得，自己以后，肯定会明白的。

日子变成细水长流的模样。戏班里的台柱是个扮贵妃的少年，嗓子好，扮相靓，捧场的人也多，在枫城名气很大。相比之下白鹤芋黯淡了许多，但他不在意。师父曾说能演好贵妃醉酒，大抵都是一心向往而终不得，或是爱之深切的人。白鹤芋都不符合，所以他只唱闺门旦。他只唱：“你游花院，怎靠着梅树偃？……”

久而久之枫城的人们都喊他阿白，白鹤芋开始觉得自己好像真正走进了枫城，终于被这个地方接纳。后来扮贵妃的少年成了白鹤芋的朋友，他叫苏络，苏络说：“阿白，你要是觉得无聊，不如去看看城东的枫林！”

据说枫城名字的由来就是因为城东那片火红的枫林。没有戏的时候白鹤芋就一个人去看那片枫林。冬天的时候它是枯枝，春时长出新芽，夏季繁茂，深秋便是艳丽。如此肆意，倾尽生命一般的燃烧，白鹤芋觉得羡慕。

不强求不应许，便无功无过。师父去世前的话还印在他脑子里。

“如若你得不到，那就是命。”

白鹤芋19岁的时候，王朝覆灭，各地的军阀开始动作。按理是人心惶惶的时候，戏班来的人却不曾减少。枫城毕竟是远离斗争中心的小城，早已是几朝的与世无争。沈渊带着军队进入枫城时，全城来看热闹的人挤得街道水泄不通。苏络好奇，也拉着白鹤芋去看。

“好像是哪家军阀的部将，来养伤的。”

“据说要待好久——”

白鹤芋抿抿嘴：“苏络，你说他们真是来养伤的？”

等了一会儿，身边的人却没应声。白鹤芋顺着苏络的目光望去，没看到已经率先走过的高头大马，只看到后面压低着帽檐的副官。匆匆一眼，没看清容貌，仅能看出那人很高，很瘦，而后苏络终于回过神，犹疑地问了句：“阿白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白鹤芋收回目光，不想深究他语气里那几分尴尬，摇摇头说：“该回戏班了，晚上还有咱们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