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醒来，房间里静悄悄的，呼吸声深深浅浅，大家都在熟睡。我看了看手表，是凌晨一点三十五。

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守下半夜，坐在炉子边的是贲子良。炉子里的炭火已经快要熄灭了，他对着炉子坐着，就着微弱的火光看书。他低着头专注的看着，半天才翻一页，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闭上眼睛想再睡，却已经没了困意，眯了半天也没睡着。躺的身上僵硬，我翻了个身。贲子良扭头看向我这里，与我毫无睡意的眼睛撞在一起，他停顿了一下，放下手中的书，换了个姿势，前后左右的扭着脖子缓解酸痛。

既然被他发现了，我也不再强睡，索性轻轻起身，向炉子边走过去。

贲子良见我过来，往旁边挪了挪，把正对着炉子的位置让出来，示意我坐那里。我打开炉盖子，添了几块木头，这才坐下。炉子里仅剩的炭火被木头压住了，屋子内一下子变得黑漆漆的。

等了两分多钟，火苗才舔了上来，光明再一次压倒黑暗。

我低声问他：“火都快灭了，怎么不添柴禾？”

“柴不多了，得省着点嘛！”他看着炉子里越来越明亮的火苗，说：“我刚刚也想着要添，你就先做了。”

“你刚才在看什么书？以后要看书，点上蜡烛再看，炉火太暗太晃，眼睛受不了的。蜡烛有很多，不能为了节省伤了眼睛，得不偿失。”

他笑着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你看的什么书？很好看吗？”

他翻过来看了一眼封面，说：“《异界武神》，看着还行，也不是多好，就是打发时间。你看看？”他把书递给我。

我接过来，随便翻看了几页，是那种天才少年扮猪吃虎打败所有高手最后成功登顶封神的小说，故事老套，文采平平，实在没什么意思。又还给了他。

“我不太喜欢看玄幻的。”

他“哦”了一声，道：“我只看玄幻的，但也不是随便什么样的都看。我在工地干活的时候，早上三四点起来，一直到晚上六点下班，一天下来，累得晚饭都不想吃，就想立刻回屋睡觉。可躺下之后又睡不着，因为时间还早，外面也不安静，屋里总有人说话，睡得不好还要头疼，所以就躺着抻抻筋骨。有时候和一起住的人说话扯淡，更多的时候就是拿着手机看小说。这个《异界武神》写得不算好，但也能看得进去，比这更烂的我也看过，为了打发时间呗！不过我是熊瞎子掰苞米，看了后面忘了前面，让我讲讲这小说写的什么我是讲不出来的！”

我“吃吃”的笑，说：“这小说写得确实不怎么样！主角怎么就一下子从一个普通不上进的少年变成一个又坚强又勇敢又能吃常人吃不了的苦的天才了？这变化也太快太突然了，好像写得根本不是一个人似的！”

“是因为他的父母被他的族人杀了，他发誓要报仇雪恨，所以才会一下子激发出来身上的潜能……”

“我知道是这个意思，只是作者描写的不好，生搬硬套，不自然。反正我看到这个开头之后，一点儿看下去的兴趣都没了。”

他点头道：“确实是。那你喜欢看什么样的？”

“我看古代言情的，还有穿越小说。玄幻的也看过，不过只有几部，写得都是很好的。比如《战破苍穹》《邪神传奇》。”

“穿越言情的都是你们女的爱看的，我可受不了那种小说。不过你说的那两个玄幻小说我都看过，而且看了不止一遍。确实经典。”

我点头赞同。

他似笑非笑的看了我一眼，我纳闷问他：“你看我笑什么？我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只是我不知道，原来你这样的高材生也爱看网络小说。”

“我当然爱看！”我被他的话搞得有些哭笑不得。“网络小说的受众之中，学生和上班族占了最大的部分，我在大学的时候就很迷恋网络小说了。而且你别忘了，你看的这些网络小说大部分也是学生和上班族写的，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嗯，我知道的，只不过像你这样爱学习的人，不是应该每天埋头苦读的吗？网络小说都是贪玩的人看的。”

“爱学习？你怎么知道我爱学习？”

他笑了：“我猜的。看你的样子就是那种一门心思念书、成绩优异的好学生。”

我摸了摸脸：有那么明显吗？

我记得公司的领导曾经找我谈话，说我学生气太浓，一看就是没经验易哄骗的类型，她一直在强调要我把学生气去掉，要不干脆回学校上学得了。我当时羞愤难当，可她说的的确是事实，我已经工作三年了，去商场买东西时仍被店员称同学，被我否认之后又试探的问：那你一定是老师吧？如今贲子良也这么说我，难道我脸上贴了三好学生的奖状吗？

其实我在上大学以前确实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好学生，但是上了大学之后就懈怠了，并不怎么热爱学习，成绩也很一般。后来我再也不提我上小学中学的时候有多厉害，因为我觉得好汉不提当年勇，更何况如今的我已经不算什么“好汉”了，更不能拿出以前的成绩来做一些无谓的炫耀，那样做既幼稚又可怜。可即便如此，我那一脸的学生气还是保存了下来，我归咎于缺乏社会历练、内心太过封闭的缘故，所以才蜕不掉那身书生气，一脸的社会主义三好学生的模样。

我有些沮丧，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聊。我的沉默使谈话断档，一时间只能听见火烧木柴的“哔剥”声。

贲子良站起身，到桌子跟前倒了两杯果汁，走过来递给我一杯。

我接过果汁，轻啜了一口，酸甜的口感让精神为之一震，我喝了一大口。

他坐下来，喝了两口，然后意味深长的看着杯子中鲜艳的果汁。

“人的潜力无限啊！当时我的背包里只剩下一瓶矿泉水一瓶饮料两个面包，可我还是回来了，还在大雨里划了一个多小时的船。下大雨的那一瞬间，我真以为老天爷是怪我为什么还没去地府报到，我差点就听天由命了。可我已经看到你们藏的那个小山崖了，我要是放弃了，我这一路的力气不就全白费了？风大雨大浪头大，我听不见也看不见，没有方向没有技巧，只一味闭上眼睛拼了命的往前划，心想就算是累死了我也没白死，我也算尽了心尽了力了……”

这些天我一直想要问他是怎么靠那五六天的水粮坚持了二十天的，又是怎么在那样的狂风暴雨里撑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还划到了方舟附近的，可是我一直没有问。一是我不想在他失去家人又大病初愈的时候提起之前那段经历，以免引起他的伤心事，二是我也一直没有机会像今天这样跟他面对面静静的聊天。现在听他主动提起，不禁好奇心起，问道：“那一点的水怎么够你喝二十天的？食物还好理解一些，你可以吃庄稼地里的玉米，虽然老了点，但是毕竟是粮食，还能勉强果腹……”

“我从方舟往家走，一路上的玉米地基本已经全毁了。别说老玉米，连玉米杆都烧成了灰。”

记得他第一次来到方舟的时候，说外面的玉米是可以充饥的，说明那个时候庄稼还没有被毁。

“是军队特意烧的？”我咬牙，他们是不打算给人留下一点儿活路了。

“也不一定，或许是烧民居的火蔓延到庄稼地的，不过也不排除是他们故意烧的。”

原本我还想着等到事态平息之后，想法到岸上的庄稼地里弄些粮食，大米、玉米、花生、黄豆等等，这些北方常见的农作物遍地都是，不怕饿死我们这些有手有脚的人，可现在却得到庄稼地被毁的消息，我沮丧的闭了闭眼。

他遗憾的看我一眼，继续道：“人的潜力是无限的。我能靠那么一点食物和水安然度过二十天，我自己都没想到。所以，不用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吃的喝的都会有的！相信大家的力量，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不是？”

我“噗嗤”笑了。

他嘴角含着笑意道：“我没念过几年书，不如你上过大学的人说话文雅，都是社会上的粗话。你别见怪。”

我摇头，道：“话粗理不粗。你说的很对。我只是……头一次有人跟我说这样的话，觉得很有意思。”

他挑了挑眉，道：“社会上的话，有的虽然不好听，却都是经过多少年甚至多少辈子总结出来的，其实听听很有意思！我们这么多大活人，要脑力有脑力，要体力有体力，还有生存的经验，总有办法好好活着的！很可能过了这个难关之后，咱们就会越来越好！这叫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这么说的吧？”

我笑着点点头，道：“不论好与不好，要想办法，至少也要等大雨停下之后才行。”

“是啊！都下了六天七夜了，也该晴天了吧？”

我听了听外面的风雨声，仍然狂暴肆虐，没有什么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