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将夜晚化成了一锅呛人的酱汁,浓浓的夜色中,我看不见父亲和大爷的身影,只有一束细细的手电光在半空剧烈摇晃着,与此同时还有厮打碰撞的声音。我朝着那个方向稳当而快速的走去。
“别动刀!我投降!我投降!”
一个清澈的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没来由的,听到他说话,我心里竟没那么害怕了。
“你趴下!老实点儿!”父亲低喝道。
这场战斗很快就结束了,一个灰扑扑的男人被父亲和大爷压在地上,一点也反抗不得。不过我看他那样子好像也不想反抗。
“还有没有同伙儿!老实交待!”
“没有同伙儿,就我一个!撒谎天打雷劈!”
虽然这个男人还算老实,可这样按着他也不是办法,需要绳子将他捆上。
我一手拿着手电照着甲板上的男人,一手举着枪,壮了壮胆子,低喝道:“你要是敢动一下,我就开枪!”
“枪?”那人抬头想看,无奈被父亲死死按住了脖子,抬不起来。
我吓了一跳,这人还敢抬头,不是愣头青就是还有什么招数没使出来。亏我刚才还被他的声音迷惑了,以为他没有恶意,看来是我太嫩了。
“你再敢动一下,我就让你知道我手里拿的究竟是不是枪!不要命的话,你可以试试看!”
“我不动我不动!”他终于彻底老实了。
大爷慢慢起身,回驾驶室拿了条绳子,父亲则一直按着这个男人。我刚开始还有些担心他会猛地起身反制父亲,可后来见他老老实实的趴着,一直到他被大爷和父亲绑了个结结实实,整个过程他都顺从的如同绵羊一般。
我收起了手/枪,对着船腹餐室的入口招了招手,对正在看热闹的众人说:“抓住了,绑上了。没事了。”
大家有些胆怯的慢慢走过来,离得远远的站住,七嘴八舌的低声问:“什么人啊?干什么的啊?你们伤没伤着啊……”
“我们都没事。发现的早,估计他没干成什么坏事。”我安抚众人。
夜色太浓,根本看不清躺在地上的男人什么模样,黑灯瞎火的也不好问话,有心想把他弄到餐室里,又怕他有什么坏心思,万一起了贪念就不好了。考虑再三,父亲他们把男人拖到了驾驶室旁边的一个休息间里,那里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
因为那里一直没人住,怕被褥潮湿损坏,所以就没铺盖。大爷把弹簧床垫子掀起来竖在墙上,那个五花大绑的男人就被扔到了床板上,我们所有人除了鑫鑫和陪着鑫鑫的大娘以外,床上床下,围成一圈,借着几把手电的光,细细打量着这个夜半闯入的不速之客。
个头不高,有些胖,手上脸上黑乎乎脏兮兮的,看不出模样,只一双眼睛还算清澈。穿着牛仔裤,大头鞋,腰上系着个布条当裤腰带,上身的深红色夹克衫被扯得歪七扭八,露出了里面黑白花的短袖T恤,那白的地方已经变成黑灰色的了。头发有些长,却呛毛呛刺的全站着,挂着满头的泥土和草叶,邋遢得不得了,偏偏一双眼睛却黑亮黑亮的眨巴着,竭尽全力的想要表现出善意和真诚,那副样子像极了巴结主人的无害又无辜的小狗儿,看起来有些可笑。
“说说吧!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半夜跑来我们船上?”
那人眨了眨眼睛,说道:“我叫贲子良,就是个农民,在省城打工的,我上衣兜里还有身份证,你们可以看看。因为没了水和吃的,实在饿极了,所以来你们这里,想要点吃的。”
他叫贲子良,身份证上显示的是1985年生人,原籍是吉林省榆树市大坡镇西山村人。今年春天来省城某建筑工地打工,是个吊车工。病毒爆发的时候,工地工程暂停了一段时间,他就回家了。后来病毒得到控制,工地怕耽误进程重新开工,他又被经理叫回了工地干活。开工之后,因为病毒还未完全得到控制,工地的活计轻松了很多,他得以在下午收工的时候去网吧玩游戏。
就在全国形势失去控制的那个晚上,贲子良正在熬夜玩通宵。
一个晚上,图片新闻不停的弹出病毒肆虐的消息,就算再不留心,他也第一时间了解了情况的紧急。可出于对国家的信任,再有就是觉得北方不会受到什么影响,他也没甚在意,继续刷图。
直到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因为还要工作,他下机准备回工地。因为时间尚早,他想在外面吃了早饭再回去,可是平常还开着的几家早餐店今天却没有开门,超市也不可能会在七八点之前开门,他又实在饿的难受,就又回了网吧,买了两袋面包,站在吧台吃了一个,剩下的揣在怀里等一会儿再吃。又想到工地的宿舍里没有水了,今早上上工还没水喝,就顺便买了十瓶康师傅矿泉水,用两层大方便袋装了,准备回工地。
还没出网吧,和他同住的一个工友给他打电话,说工地从今天开始停工,不用着急回去干活了,但是却不允许工人回家,也不允许随便外出。联想到弹了一晚上的病毒新闻,贲子良心里涌出了强烈的不安,挂了电话,转回身去网吧柜台买了十来个面包,这才出了网吧往工地走。
此时已经是早上六点多,夏天的这个时间,正是人来人往最热闹的时候,可那天早上的省城街道却冷冷清清。贲子良越走心越不安,想到一旦进了工地就再不能随便了解外面的情况,他的脚步不禁放慢了许多。
网吧离工地有一段距离,即便他脚程快,也要二十分钟才能到,今天特意走得慢,走了快一个小时才看到工地的大门,只要再过一个横道就可以进去了。
贲子良正想过去,却看见不远处有两辆绿色的军车开过来,他有些害怕的停下了脚步,躲到道边竖起的一道防护墙旁,隐藏住身形,往军车那里看。
那两辆军车的其中一辆停在了工地门口,另一辆没有停顿,径直往前开。从那辆停下的军车上下来二十多个兵,全都挎着枪,在一个看似领头的大兵的带领下,一路小跑进了工地,工地大门“哐当”一声被关上,紧接着还有落锁的声音。几分钟后,工地里就变得嘈杂吵闹起来,哟呵声、疑问声响成一团,工地侧面的一个小出口边上站了一个拿枪的兵,没人敢从那里出来。但是民众的力量是不容小觑的,那里面的喊声骂声越来越大,铁门被人撞的哐啷哐啷巨响,那个小出口也堵了三四个人,和那个大兵纠缠在一起,那小兵抵挡不过,眼看着就被他们逃出来了。此时,一声枪响,从后面抱着大兵的那个民工忽然慢慢滑落下来,躺在地上一阵抽搐后不动了。那大兵此时终于得了命令,将冲锋枪扛在肩头,对着那剩下的三个人一阵扫射,血花四溅,那三人连抽搐都没有,棉花一般瘫在地上了。
躲在防护墙后目睹了这一切的贲子良吓得两腿发软,哪里还敢回去,趁着里面闹得正欢,他拎着矿泉水和面包悄悄往相反方向跑。一路上躲躲藏藏,又看到不少这样的军车,整个省城正在被戒严,开枪杀人的场景处处可见。贲子良心一横,仗着自己十七岁就闯荡省城,对省城的地形了若指掌的底气,一路往回家方向的郊外跑。一路上,他昼伏夜出,机灵的躲过了一次又一次军队搜索,后来的大规模轰炸和焚城,他也有惊无险的逃过。他朝着回家的方向一直跑,渴了就喝矿泉水,饿了就吃面包,路过苞米地的时候,他掰了几十穗嫩苞米,也不敢生火,就生吃。食物节省着吃,还可以支撑,可饮水上就没办法了。夏天本就容易干渴,他整日出力出汗,虽然省着喝,可那十瓶水还是很快就喝没了。
两天前,他到了松花江边,矿泉水早在前一次喝水时彻底没有了。他吃完了最后半个苞米,就顺着江边往北走,不敢在大路上暴露,他就专挑树林子走,渴了也不敢喝江水,实在渴极饿极了,他连树叶子都嚼了,可惜还是无法解渴和充饥。
昨天晚上,他正在林子边上休息,寻思着过会儿是不是冲到江边痛痛快快灌上一肚子江水,就算是得疫病死了也好过憋憋屈屈的渴死饿死。却恰好看见我们上了崖,就躲在林子里听我们说话,听了好一会儿,感觉自己离外边太近,怕被人看见,就悄悄的想往里挪一挪,没想到充当裤腰带的布条挂住了树枝,他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想要用手撕掉那块儿布,却没想到摇晃了树枝被小舅舅发现,慌忙之下也来不及扯下碎布片,就往深处跑了。等到父亲拿着手电照的时候,他早就隐藏在深处的大树后面,根本看不见人影,可那碎布片却仍然挂在那里,被父亲看着了,不动声色的攥在手里,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回去了,却暗地里留上了心,因此贲子良刚一到船上,就被父亲和大爷察觉了。
此时拿出那块布片一比,正好是和那人腰上的布条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