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夜晚的宁静奇迹般地洗去了长途跋涉的劳累和行军战前的不安和焦躁。靠近阵营中心的位置,篝火静静地燃烧着,高高的烈焰舔舐着缀满星子的夜空,映照在席地而坐的女将军和临时军医,还有几位将领的脸上。
大家说着军中的趣事,时不时地互相推搡一下,接着一起哈哈大笑。
“军临阵前,如此豪气云干之时怎可无酒助兴!”陆柒忽然笑道,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拎出一壶酒来,“这酒是我特地从扬州一路带来,虽然不比你们北方的酒烈,却也别有一番滋味,诸位如果不嫌弃便将它干了!”
“军中规定,行军途中不得饮酒。”凤姬按住陆柒拎着的酒壶,皱了皱眉。
“这酒不烈的,不信你尝尝?”陆柒撇撇嘴,将酒壶送到女将军鼻子底下,跟着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这是桂花酿,我一个人喝一整壶都没事,更别说这么多人分了。放心吧,我才不会给你惹麻烦拖累你的。”
说完,陆柒俏皮地冲凤姬眨了眨眼,然后故意对围坐的将领们做了个说悄悄话的样子,道:“我可是瞒着你们将军偷偷带来的,一直藏着,就怕被她发现没收了!”逗得大家一阵哄笑。
凤姬看她这般可爱的模样,到底是没绷住,噗嗤一声也跟着笑起来。
“陆姑娘这酒千里迢迢从扬州带来可不容易,将军就通融一下有何不可?”坐在陆柒旁边的将领笑着接过酒壶,冲凤姬道。
“我看,是某人肚子里的酒虫又在做怪了吧?”凤姬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某人爱酒如命的嗜好,然后又故意板起脸来,“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多谢将军!”将领也故意板着脸拱手,一副领了军令的模样,然后就迫不及待地灌了一口,喝完还咂咂嘴,“这酒怎么一点儿酒味儿都没有,一股子桂花糕的甜味儿。”
一旁等不及的另一个将领伸手抢过酒壶闻了闻,然后品了一口,道:“大老粗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是扬州有名的桂花酿,照你这么个喝法,真是牛嚼牡丹——白瞎了。”
“就你懂得多!俺老王只知道火辣辣的烧刀子喝着过瘾。”老王气哼哼地道,然后等酒壶传到下个人手里的时候和刚才挖苦自己的参军闹成了一团。
一壶酒从头传到尾,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陆柒手中。
“哎,我听说七秀坊的弟子个个都是能歌善舞,陆姑娘,这可是真的?”
送到嘴边的酒还没入口,一旁老王的声音忽然传过来,陆柒顿了手上的动作看过去,笑道:“自然是真的。七秀坊原是舞坊出身,这位大哥莫不是没听说过?每年七月初七便是坊中一年一度的花灯会,待大战归来,大哥不妨去看看,诗词歌舞的活动一大堆,好不热闹。”
老王听了抬手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让俺这大老粗去你们那,怪不好意思的,也忒不自在。”说着,他转而向凤姬问道,“将军可曾去过?”
凤姬想了想,然后微微摇头:“不曾。七秀坊倒是去过两次,但都是来去匆匆,未曾好好游览一番。至于七夕花灯会,还未有幸一观其繁华盛景。”
有人起哄道:“这还不简单,让陆姑娘给咱们跳一个呗!”
凤姬笑着斥道:“休得胡闹。”
陆柒转头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女将军,转了转眼珠,然后将手中没喝完的酒壶塞给老王,起身拍了拍手掐腰道:“这有何难?一路过来大家也算是兄弟了,为兄弟献舞一曲,陆柒自是愿意。”
“陆柒!”凤姬有些不赞同地唤道。
陆柒冲她眨眨眼,然后扬声问道:“你们这里可有谁会奏乐?”
这一问可让这帮常年生活于北方的汉子们犯了难,半晌,还是凤姬无奈回道:“琵琶古琴古筝什么的还真没有,要说胡琴……大抵是奏不出江南婉约的柔情的。”
“那就胡琴。”陆柒闻言拍手笑道,随即将长长的衣摆挽至腰间,发髻上的铃铛链饰摘下系在脚腕上,“你们当秀坊弟子只擅扇舞?那还真就当不起这一舞动天下的虚名了!”
早有好凑热闹的将凤姬的胡琴取了过来,陆柒随即走到篝火旁摆了起势。
忽而乐起,女将军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拨弄着琴弦,粉衣的女子抬手杨婉,随着充满风逐黄沙的气息的乐声起舞。
踢腿,甩肩,旋转,跳跃,每一个动作都充满力度。被熊熊的火焰映照着的双眼是那么明亮,仿佛整个灵魂都在随着这广阔天地间的万物起舞。
她是那么美。
一个念头忽然跳入凤姬的脑海,随即便迅速蔓延开来,再也无法将之驱逐出去。
不是那种独属于江南烟雨的秀丽温婉,当她挽起袖摆,在这广阔的天地间尽情旋转,一股纯粹的生命力展现出来,那是一种充满力度和生气的美,仿佛雨后青草的气息扑鼻而来,瞬间沁透了整个心脾。
手上拨弄琴弦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篝火旁旋转的人的动作也倏然而止,微喘着平复着呼吸,一双晶亮的眼睛直直地看进她的眼里。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声,而她只是看着自己笑,仿佛照亮了整个夜空。
当一切回归平静,众人散去各自回帐养精蓄锐,陆柒和凤姬并排躺在榻上。
半晌,陆柒侧过身面对着凤姬用胳膊肘戳了她一下:“喂,大将军,你睡了吗。”
凤姬在黑暗中睁眼,侧过头看她。
“我就知道你没睡。”陆柒笑了一下,忽然又安静下来,凤姬等了半晌,正当她以为没有下文而准备再次闭目养神的时候,陆柒缓缓问道,“你怕吗?”
凤姬闻言静了半晌,道:“保家卫国是应为之事,也是职责所在,有何可怕?”
“可是我却觉得害怕。”见凤姬闻言转过头来看自己,陆柒勾了勾唇角,“我怕你出事,就像那位将军那样。”
凤姬半晌无言。
陆柒又道:“自从那位将军……离开之后,师父她过得一直很不好。直到上次坊里的事件过后,才稍微好一些,对了,就是上回你跑来看我那一次。”
见凤姬点头,陆柒接着道:“我这次来之前师父曾嘱咐我,她说我要好好的,我们都要好好的。”说到这里,她垂了眼,长长的睫毛仿佛刷在了凤姬的心尖上,有些微微的麻痒,“我不想像师父那样,最后剩下的只有永远的等待。如果你要去危险的地方,那么我一定要陪在你身边,就算……就算最后结果不尽人意,那我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呢喃般的话语在耳边轻轻流淌,却仿佛千钧重锤压在了凤姬的心头。她睁大双眼有些不可置信地对上陆柒明亮的过分的眸子,那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是那个意思吗?自己心中所想的那种意思?
凤姬有些不确定地想着。眼前的这个人所抱有的感情,和自己所想的是同一种吗?万般思绪在脑中呼啸而过,然后她再次对上那人溢满了温柔的双眼,忽然脑中的所有顾虑和猜疑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凤姬伸手抚了抚陆柒打散的长发,倾身吻上了她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