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站在大穿衣柜前，整理着领带，一丝不苟地为头发打上摩丝，浓密的眉毛微微蹙着。

“郭振，走吧。”

吴辰珏披上了西装，叫上了司机，出了门，两位保镖已站在车子边上。

司机打开了车门，吴辰珏抬脚上了车，两位保镖亦上了车，司机随后上车，车子便在他宽厚的手掌间缓缓启动。

翟军的办公地不在城中，军营更在城郊，黑色的洋汽车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缓缓地开着，终于将到城郊开得快了起来，吴辰珏默默看着窗外的房子一座一座向后退去，芦巷也在车窗外一闪而过，吴辰珏却回头凝望了一眼，心底有一处温暖荡漾开来。

汽车一路尘土飞扬地开到翟军营前，有穿着暗蓝色军装的人举着枪来栏，司机郭振忙把昨日收到的信连着信封递给着军装的士兵。

那士兵看见信件中赫然盖着章敬亭的印章，忙板直了身躯，敬了一礼，旁边两名士兵也小跑着去打开了军营的大门，郭振开着的黑色汽车缓缓驶入其间……

这座军营并不如想象中肃穆，甚至有些朴素的味道，有些尘土般灰扑扑的气息。

吴辰珏下了车，他虽留洋，同学中不乏军人出身的才俊，却从未踏足军营，在这看似太平却烽火未息的时代里，人人都怀揣着一丝谨慎，他也是，虽富有，却不安，正如他踏进这军营的心情一样，他有些紧张。

他却不能表现出自己初出茅庐的紧张，于是仿佛信步蹋在自家的后花园一般闲闲地走了进去。

那是一幢灰色的小楼，仅两层高，有一个砌着白瓷护栏的阳台，甚是宽阔。

有人引着他走进小楼中，而两名保镖与郭振则被拦在门外。

他被引入一间并不宽敞的会客厅，很有些古朴的味道，有一股堆积书本的味道扑面而来。

“吴先生来了，坐吧。”章敬亭并没有抬头，他坐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桌上满满的文件几乎淹没了他。

吴辰珏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禁不住悄悄打量着低着头的章敬亭，他看上去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因为，他虽在自己的办公室中，却依然穿着笔挺的军装，甚至没有摘下他那顶军帽。

“吴先生想必知道我请您来所为何事了吧？”章敬亭放下笔，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向沙发，他的军靴敲打在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响声。

吴辰珏镇定地摇了摇头，他感受到这位高大的男人身上散发出不可一世的气息“吴某不知。”

“看来吴先生很精明，不愿意和我说实话，那么我来告诉吴先生我请您来所为何事吧。”章敬亭背着手，略俯身，一对鹰眸紧盯着坐在沙发上的吴辰珏，这让吴辰珏感到很有压迫感。

章敬亭沉默了一会，又回头踱着步子回到宽大的沙发中央，他坐下，绵软的沙发深陷进去，吴辰珏却觉得，自己深陷的不是沙发中，而是一场战争。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章敬亭嘴角挑着一抹笑容“不过是问你们吴家借些粮。”

吴辰珏正要开口，章敬亭却又说道“你想说我是军人，你是商人，井水不犯河水？我们都是中国人，如今瑜军要打过来，他们这种强盗般的行为，你觉得会让我们金陵城的百姓好过么？是，我知道你们吴家是有良心的商人，所以我没有找别人而找了你们，我想要打仗，打胜仗，让所有人过上好日子，吴先生，你能明白我的用意吗？”

吴辰珏又想起父亲昨夜对自己说的话“孩子，哪个改朝换代不需要付出鲜血？秦一统天下，流血的是不是中国人？刘邦要当汉高祖，要杀的是不是项羽？若军人的统帅是个好统帅，心怀天下，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那么将粮草供给他，即使分文不收也是应该的。”

他微微迟疑了一会，却想起自己应该是一副商人的面孔：“我虽是商人，我亦留过洋，我知道当下我们国家是极孱弱的，我也是这个国家的一员，我是应当出力的，但我亦是……”

吴辰珏话音未落，章敬亭爽朗的声音在并不算太大的客厅中回荡开来“你是想说你是商人吧？”章敬亭嘴角勾着一抹笑“说说吧，你的价格？”

“价格可以商量，只是不知章师长需要多少石粮食？”

“你们吴家能拿出多少来，我就要多少。”章敬亭厚重的军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地板，这让吴辰珏感到那声音敲打在自己心上，压力重重。

吴辰珏不禁愣了一愣，回神后笑道“章师长真是豪爽，但我吴家也并非什么豪门大户……”

章敬亭再一次打断了吴辰珏的话“吴家是不是豪门大户不需我多说，不过是人尽皆知的事罢了，你只需如实告诉我吴家库中有多少粮食。”

章敬亭说这一番话时并没有抬头，只是拿着原本别在腰间的铜质小手枪把玩着，他修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铜手枪上精细的花纹，就像抚摸一只乖巧的猫。

吴辰珏倒也还镇定“章师长，我很想知道您对打仗的看法。”

“哈哈哈”章敬亭却笑了起来“吴先生实在是个有趣儿的人哪，我不如实话告诉你，没有哪位军官没有一统天下的豪情壮志，而我也很清楚，这付出的代价就是牺牲了某些百姓的利益，我与吴先生的父亲曾有一面之缘，吴老先生是个胸怀社稷的好商人，想必吴先生也是。”

章敬亭沉默了一会，又道“是，打仗一定要牺牲人之性命的，我打的，的确也是自己的同胞，但请吴先生相信我，我会是一位好将军，我若有朝一日一统天下，一定不让战争再出现，也一定保证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吴辰珏听得出，他是诚恳的，便定了定心道“吴某家愿意信章师长一回，虽仓库中余粮不足十万石，也愿助章师长一臂之力。”

“吴先生爽快，有朝一日我成就大业之时，定不会忘了吴先生，如今乱世，我也定保吴家上下平安。”章敬亭似是也有些轻松地站起来，拍了拍吴辰珏的肩膀。

他信步走到办公桌前，取出支票“吴先生，我以市价，三元每石的价格向您收购这些粮食。”

他似乎不在询问，他只是用那种似是命令的语气对吴辰珏陈述了他收购粮食的价格，吴辰珏是有些不愿意的，但又能如何呢？他自认也是金陵城中叱咤风云的人物，何曾如此委屈过，但奈何章敬亭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与他的枪口之下，也只好认了栽，且这位章师长实在是会收买人心，如今乱世，他也定保吴家上下平安，这对吴辰珏来说，是多重要的一个心愿。

章敬亭飞快地签下了那张支票递给吴辰珏“吴先生，合作愉快。”

吴辰珏心里知道他敢这样笃定地未收到粮食就先给支票，是仗着自己不敢，也不能违抗他，于是笑了笑，有些无奈地接过那张支票“章师长，粮食何时送到？”

“三日内。”

走出那幢灰色的小楼，吴辰珏不禁有些脚步虚浮，他见惯了官场商场的明枪暗箭，却没有受到过枪子的压迫，他在想，若是自己不服，那章敬亭手上的铜质手枪会不会抵在自己脑袋上，原来自己竟然这样胆小怕死。

他回头看一眼那灰色的小楼，觉得它虽然小，却重，重如家国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