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逃犯越狱,或者什么牵扯道上的纠纷闹到了承乾关这一带,铁匠铺是老道管事的头一个要来搜查的地方。名曰搜查,领头的其实不过派一声下去让手下们可劲地翻箱倒柜,把值钱的东西都当可疑,全数没收到自身口袋里。自己再在这屋里要杯茶喝,边喝边拎一拎刀疤驼的过往劣迹。直待敲打得差不多了,最后话锋一转,威恩并施地催促他速速把所知内情都吐出来——瞒报罪无可赦,坦白可保一身无虞。回回奏效的是,打这刀疤驼嘴里总能撬出些什么有用的东西。
当差的以为是自己占了便宜,却不知忙着奉茶招待躬身哈腰之时,刀疤驼也从他们这些赤城爪牙的手里套取了不少。
只不过,这一回来的人不太一样。
头盔胸甲战裙佩刀,涌进家中的兵员一身装备戴齐,走动起来好似一座座移动堡垒那般,嗤咔嗤咔地响。女人早时不知天高地厚地叫嚣,现在一见真家伙才知道怕了,都不用刀疤驼骂,她缩着脖子回到客房里假作熟睡,谁人喊她都不见得有胆量出来。
刀疤驼见着这样一群装备齐全得宛似要上沙场征战的铁兵卫,心里何尝不是战如擂鼓。他壮着胆子上前攀谈,铁盔后的人眼没一双搭理他的;又再捧了一盘茶水出来奉迎拍马,铁卫们依旧是公事公办不可商量的模样,说了不渴,就是不喝。无论刀疤驼使出平日里保管奏效的什么手段,这班人都全然不为所动,但只要他不避不回应对他们的问话:“有两个十五上下的少年人刚刚出没在这一带,一白一黑,一主一仆,你有没有看见?”
刀疤驼还算有几分良心,推说自己和老婆在屋里正睡得香沉,哪里能看见外面跑过了什么人。
“那之后要是见到这两人行踪,尽速报来消息,大将军重重有赏。”铁卫留下阿修拉与百里安的画像,在屋中里外详细盘查一番没有收获,于是按着兵刃掉头离开,恐怕是赶急要去下一家搜人。
好在铁卫来得也快去得也快。百里安一会儿便从躲藏的地洞里冒出头来,正见着刀疤驼目视着那队批甲人马离开的方向,不知在深想什么。
“……主人家,人既已追了上来,我已不便在此叨扰了。”直到听到他启口说话,刀疤驼这才惊了一惊回转过神。
要走的话是代城主自己提出,且这已经是第二遍了。自那铁卫来过一趟,贴身切肤的恐惧早已弥漫上他这处平民住家。婆娘躲在屋内不敢吱声,也是睁一眼闭一只眼,就等他这做丈夫的再一沉吟,狠狠心来做个恶人:“好,那你趁卫兵不在,现时就自己逃出去寻生吧。”
话放到这里,代城主手无缚鸡之力,身上还带着病热。这样一人孤孤单单地究竟能在荒野茫茫里落得几分生还的机遇,他心头是有数的。这一放放人出去,与把人推下刀山火海也无大的分别。但他们这家保他到此已算仁至义尽,再多发善心,眼下这只烫手山芋保不齐什么时候化成一把熊熊大火,一烧烧尽他多年苦心经营的全副身家。
“阿修拉那头……我会交代他不要为难你们二位。”
也不必代城主多费这交代,刚一送走他人,刀疤驼一家立时开始收拾细软、夹带财私,全为赶在阿修拉杀到之前将家里搬空,逃到他罪责不到的别一处去。
看妻子这时出来帮着自己慌手慌脚地整理物什,刀疤驼不免发怨:要早听自己一言,把那不得势的小城主干脆挡在门外,现时也就少一道累及自身的手续了。
但人之本性大抵如此,既非全然坏到了根里,做起好事来却也难以一行到底。
刀疤驼一个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懂得这番道理,但看年方十五的代城主不加勉强就离开了此地,似也是知人明理。
“里头有没有人!出来开门!”
铺盖正卷到一半,半夜里竟来了第三波人在外敲门。伙计还未去探看,来的人先用土话大喇喇叫喊起来,“刀疤驼!老子这回带的是大将军木翰那手下一队精兵!再不开门,就当你们这家是心里有鬼,我踹门进来就拿了你信不信?”
”大将军的人马岂不刚刚才来过?“妻子惊惶问他。
刀疤驼又岂是什么问题都能答得上来的,他只听这喊声熟稔,将门打开一瞧,果然是一个早把他家门跑熟了的关内小头领。此人平日里手下带几个小兵就能张扬跋扈起来,现时自称领的是大将军手下精锐,那眼神高得好像是钉在天上了。
“在下番队右将塔穆尔拓拓——”倒是他身后的卫队队长一抱拳相迎,模样不卑不亢。
既敢颂声朗朗自报家门,刀疤驼将信将疑地,把那小头领架到一边问:“那真是大将军的手下?”
“死驼子没个见识!”小头领哪还听得下去,劈手给了他脑门一记,“就我后头的塔穆尔大人,那是长随大将军在城里走动的上头人物,不轻易可不会大老远出城来见你这等杂碎。”
那右将听到了两人说话,方又接语说:“由人引荐,只说关中一带,黑白两道,属您这边的消息最为灵通。代城主出城多日不见回来,大将军实在着急,特遣来拓拓到此地相问一二。”
塔穆尔拓拓说话还算是文邹邹的,他旁侧一个浓眉大眼的将士耐不住性子,冲口插了一句说:“再找不到代城主下落,我们大将军的头说不准真要交代给闹事的了!”
刀疤驼心惊肉跳听了这一路,定下神来细细一打量,只见众人穿的是便装胡服,明晃晃亮在人前的刀剑也全都小心收藏了起来,想是特意做了一番微服下访的打扮。引荐的小头领是自己老相熟之人了,他一个没多少城府的官兵,拍定胸脯说自己带来的这一批是听命于木翰那的手下,这般那般是他日日里亲眼见着的,那肯定是脱不出有假。
“实不相瞒,”刀疤驼于是老实交代,“就在刚才,还有一批自称是将军手下的铁卫来过这里,问我们要代城主的下落。”
塔穆尔拓拓脸色一沉,早有预料似地上前一步,紧问:“他们说的是不是官话?”
“是,是……”由他一提醒,刀疤驼再一回头思量,才想起小头领也好,右将与他麾下将士也罢,言语用的都是此间土话。这不是当地出身绝然说不顺溜,而之于那班铁卫操着纯正官话却自称是受了木翰那命令而来,其中多有蹊跷之处,然而自己竟也在慌乱之中未加留意。
“这可糟糕啊,右将军!要是被汤今望的人先一步找到代城主,我们大将军头上的脏水可难撇清了!”还是那急性子的将士口快。
听得“汤今望”的名字闪现其中,刀疤驼心里更是乱作了一团。
他现时是真真搞不明白了,要取代城主性命的到底是木翰那?是陈白桦?还是根本另有其人?
“我们木翰那将军一心侍主,别说是加害于代城主了,他连拿人头担保主上的傻事都能做得出手。”却听人道,“不信你可问问赤城里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代城主十日未归的时候一到,就该到他人头落地!”
巧合的是,急着表忠的不止这队货真价实的木翰那亲兵,还有代城主百里安眼前跪着的铁卫。
少年昏迷中方一醒转,眼前已然景转物移,置身于沙漠中临时搭建的一顶军帐之中。铁卫们甲胄森森地戴刀请愿,便是恭谨在前拜伏了一地,他也只从中读取到了重重威逼之意。
案头笔墨皆备,一盒朱砂摆在右上首,一卷白诏摊平在案面中间。
高烧迟迟不退,一径从他开始出逃烧到现在,身体想是烧习惯了。骨骼酸痛、头脑昏胀都已不那么难熬,他只是觉得神思淡了出去——人的七魂六魄好似渐渐不再安生呆在躯壳,哪怕他还在呼吸,眼睛瞧着前人,魂灵却一不留神就逃出天外,悠悠然然不知晃荡到了哪里。
他最后尚且记得,自己离开铁匠铺之后支撑着走了一里半里荒路,再之后才崩溃不支。人倒在了绵软沙地之上,意识隐约间倒觉得舒坦有如躺在云朵的承托中起起伏伏,忍不住就要想要一睡不起。
似醒非醒时,他眼前似有一道黑影晃动。被抬起来喂了一口清水,他的意识猛然一清,张眼茫然看去,竟是陈亲王一张脸恍惚间破碎了又被拼起,拼叠起来了又再而破碎。
那面孔有一番胜比如今的意气风发,俊朗非凡更曾虏去白帝城待嫁小姐们的一片芳心——那大概是陈亲王更年轻一些时候的样貌了,百里安由是肯定自己必定是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