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扰了一室聚头密谋的男女，领头的最先勃然大怒，一拍台子愤然起身。然而当摩多阎罗毒蛇的影子从门后阴影里霎时显出，大怒者僵僵坐定，嘴角抽搐着好一时说不全话：“阿……阿修拉——你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是鬼。”少年进得门来冷笑一声，“当日将我暗算致死，阿修拉而今向你索命来了，刀疤驼。”

他身上其实并未带着防身物，但凭早年闯荡挣得的一个“神佛挡道皆杀无赦”之名，还有那层层心虚作诡，吓得一室乌合之众各自抱头逃命，只丢下刀疤驼一个在此地自生自灭。

不过惊慌一时后定下神来，刀疤驼面视前人，狐疑渐渐胜过了惶恐，“你小子……怎么十年都过去了，竟然一没死透，二还不见个子长上半寸？”

“早说了我是鬼不是人。”

“胡言乱语！我瞧见你脖子上还有汗呢。”哪有怨鬼还会出汗，刀疤驼想及少年当日被帮派内哄害得惨痛，如今终究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不免唏嘘而又心酸，于是顺手拿出块脏兮兮的汗巾朝人递过去道，“来，先擦擦汗。”

不料他有意示好，阿修拉戒备地往后一退，两拳紧握摆出了攻击之势。

“你有所不知，我刀疤驼当时也是身不由己。不随着首领那派干活，我的脑袋是保得住今日保不住明日，所以只好将害于你，心里也一直不好受到现在。”六尺身长的大男人演起苦情戏来唱作俱佳，阿修拉见他款款深情奉上一串委屈在前，眼底挤出点点晶莹在后，两者搭配得可谓天衣无缝。要不是被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匪徒狠狠坑过性命，阿修拉这一回说不定就轻信他了。而今心头但存着嘲弄，他却因为有求于人，面上还得装出一副受其哄骗的样子，“这么说你也是有苦衷的。好，我可以既往不咎，但现今有个发家致富的机会摆在眼前，我一人处理不来，你必须给我拿出能通的路数来。”

一听“发家致富”这几字，刀疤驼当是死性不改，一双三白眼登时就闪出光来：“好！好啊！小兄弟不拿刀剑来与我寻仇，倒带着天下掉下来的好消息来匀我一笔横财！但说无妨，这回是什么宝物急难脱手？”

如是普通的珍珠玛瑙，左右也掉不到刀疤驼手上给他便宜收受。这厮精怪狡猾，十年前管顾的就是沙盗团的销赃渠道。往白了说，就是将风头正紧的西界财宝辗转多次转卖到千山万水之外，最远似能抵达东海边上的星罗岛。此人手上渠道究竟几条，阿修拉也不得而知。只晓得再棘手的宝贝往他手里一扔，最后被盘剥几层下来，还是能拿到称手的一笔数目。

“你看看这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自己既然登门造访，就已决定把百里安的一颗赤城城主大印托手给他。

刀疤驼见了少年拿出手来的玉石印章，围着绕着看了几圈，扬手叫了一个人上来。那新来的人再围着绕着看了几圈，把眼贴到近处，细细勘过道道纹理与寸寸刀工，这才不住点了点头。“好家伙……”刀疤驼由是惊叹，“你小子多时不见，手脚功夫倒比从前更伶俐了？这等尖货也亏你能拿得到手！”

”直说吧，这一块能折现多少？“

”我照实说了你可别打人。“其人听取看宝人几句耳语后咳嗽两声，一边说话一边退开少年几步，”要是这一整块拿出去——“他比了个手势，两根指头绕成一圈，竟然是一枚零蛋！

眼见少年面露不善，刀疤驼赶紧好声解释：“我雇来的师爷说啊，你这印的雕法一看便是西海国宫匠的手笔，卖到东边去说不好会惹海国那头的麻烦，西边这也不是没人敢要嘛，所以才有如此一说。不过呢——”刀疤驼眼睛骨溜溜一转，盯着桌上安放着的精美玉印不放。一会儿见他咂嘴叹息，一会儿又是搓手难耐地，好一阵才见他不再故弄玄虚，“要是你肯下一狠心，把这块印摔成几块玉料分开倒卖，那我估摸着至少得有这个数。”刀疤驼五指一张，颇有底气地在阿修拉面前晃了几晃手。

“五万壁？”

“哎哎哎，你这也太小看自己的能耐了，也是小看了我的能耐。”刀疤驼一撇嘴说。

“那五十万壁？”

“还差得远——是五百万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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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万壁，回头报给百里安这个数目，其人倒还不知甚解，“这算是个大数还是小数？”

“大数啊！天大的数！”阿修拉忍不住喊，“常人就是携着一家老小，五百万壁那都是几辈子吃不光用不完。”

“要只顾一家老小，十万壁也早够用了。”百里安淡然一笑，“我倒想知道这五百万壁折成小麦、干物和净水之后，最多能支撑眼下难民渡过几日。”

少年恍然大悟，难怪百里安拿出城主印来变卖。说是能想的法子都想过了，赤城里最值钱的一样东西还好生立在代城主的案台上做无用摆设，又怎么不能端出来使用？百里安自己最有体会不过，城主的权威不是一张纸、一块印所能决断，而是靠得众心所向，众人拥戴。他这回偷偷把大印带出宫里转卖，就是满朝大臣知道之后都气得蹦跳起来，彼时也是为时已晚。

可这印，当真说砸就砸吗?

阿修拉就是拿不定主意才回来征询代城主的意思。但看百里安意志坚定，阿修拉尚且犹豫着下不去手，还是百里安自己抢过玉印，停了一停便咬牙往地上掼砸。

玉印沉沉，地板又不够厚实，这一砸砸得飞尘木屑四处溅落，极大的响声还招致楼下咒骂迭起。

突闻楼梯那头有蹬蹬的脚步前来找架，两人连忙抓来铺盖往地上一铺，险险把值钱的玉碎都遮掩起来了。待到低头哈腰把惊扰到的同住旅客哄出去，二人如释重负，各自坐定铺盖一角平平心绪。

“阿修拉！”

“少主人？”

回头望见对方那副狼狈模样，两人竟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来。

砸了才好，砸了才潇洒痛快。百里安只当自己此时已不再是饱受诟病的赤诚代城主。一切从头来过，他设身处地怀一颗平常心，再来为赤诚谋福。

得知百里安的用意不在钱数多少，而在能救人几何，少年拿着新砸好的这一捧玉碎再度找上刀疤驼时，开门见山便问他是否能以物抵资，即用干粮净水来支付变卖玉碎的所得。怕他不做亏本买卖，少年还拍下胸脯说，“押运要付的薪金一概都由我这边出，你只管去招揽可靠的人和车马，不必担心额外垫钱。”

阿修拉自认已为对方考虑周全，而刀疤驼打量他的眼神却不知何故，越看越觉得异样。最后忍耐不住，刀疤驼试探似地刺他一回：“小子，你是不是傍上大金主了？”

说是也不是，说不是倒也真是那么回事。阿修拉也不知怎么回答这一问才好。

只听刀疤驼舔舔嘴角又说，“我听人讲啊，赤城那个新来的娃娃城主，身边有个红人长得是黑不溜秋的，样貌和你差不多。”

拐弯抹角说了一路，刀疤驼怪异的眼神从哪里来，阿修拉可算是知道了。他深谙这个倒卖商人狡猾多疑的性子，此次竟敢得了好处还调查别人的底细，不免怒从中来，黑着脸把玉碎一抱：“你不诚心想做这门生意，那我多走几步就好，三日月也不少与你混同一口饭吃的人在。”

“小祖宗别气！我哪里是有意打听。”刀疤驼忙拉了他回来，“你也不看看城头风言风语传得那么厉害，我这不是想当聋子也难嘛！”他赔着笑道，“再一说，你拿着这枚城主印来卖，我一看一想，多少都会联系到那一层。怎么，小子你如今是正经帮衬百里家的做事，还是借着帮衬的名义趁机蛀空赤城？”

“要你管那么多闲事？”阿修拉不耐道。

刀疤驼得了一句堵，颇有些恼羞成怒，一甩手给了他个后背，“好心被当了驴肝肺，真是！就看在你我旧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刀疤驼在这儿提点你一句：赤城变天的日子不远了，你办完这笔生意就趁早自寻生路去吧！”

早知这话算不得空穴来风，阿修拉却未曾料到，结果会应验得如此之快。

承乾关一停，把该办的事都办妥当之后，二人不敢耽搁地重新启程。连日披星戴月地奔抵城下，带的是救济将至的好消息。百里安比谁都急切将之广告众人，然而叫阿修拉站在赤城关门前喊了一话，守门的却静悄悄好半天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