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罗监外,那令国师慌乱至此的少年不知携带着怎样的秘密。百里安沮丧出来,但凭自己一双眼见着阿修拉平常一如往日。他此时左手带着白马,右手牵着骆驼,嘴里还不得闲地叼根草杆,只不过是个痞痞地站在摩多阎罗一方夜空之下仰头看星星的半大孩子。
“你的眼睛好些了?”百里安关切道。
“还好些了呢,”少年揉起眼来怨声载道,“我看星星不像钻石,都一个个糊晕得像灯笼。”
百里安心知自己此时笑起来太不地道,于是硬憋着一张脸与他慢悠悠地各骑一马一驼回宫去。
夜已经颇深,代城主宫门前还有一匹枣红战马孤零零地跑着小圈,数阿修拉眼尖,一眼辨识出来说:“是大将军的马。”
木翰那夜中到访,难道是为什么大事才落得如此仓促?
百里安进门之前便有不详的预感,先前强自忍笑的心情一扫而空,反而一点一滴地浸染了夜色的深沉。结果莫不出他所料,听通报的说木翰那等在正堂小半个时辰的光景而已,待他自己踏进去一看,将军手边的空杯撂起来好大一叠,少说也有十几盏茶水在这小半个时辰里下了肚。
一问才知,叫木翰那如此汗流浃背、心燥上火的,是陈亲王陈白桦突然托他带给代城主的一份服罪书。
百里安始料未及,怔忡地两手接来展阅:
”罪臣陈白桦,无颜亲见主上。“
开篇头一句就惹得心头酸涩难忍,叫少年将书信一并,不忍再看下去,“伯父可说过什么?”
“只说要带给代城主的话,全都载在这信里。”
这逼得百里安万分无奈,只好再深吸一口气,重新展开信纸看去——
“臣用人不察,偏私之祸也。如汤氏者,随军十六年有余,量其抛妻却子以侍社稷,以为属意忠恳,不想其小人之心,常鬼祟于人后。至于叛事,余目耳皆毙,徒握一城兵员数众,然居逆谋之中,竟惘然不省,是以陷侄安于性命之危,余心大悔。此乃臣之罪一。”
这一条确实是伯父左右躲不过的罪状了,百里安看得点头。但奇怪这罪书下首还有两段,是他未曾料及,陈亲王也从未亲口与他提起过的自白:
“安素性平,不以部署苛罪为意,城中大小,于兹躬行不殆。臣累子侄处口舌不义,沽名钓誉之祸也。尝有上书曰,亲王登临上座,万民所望也。余斥其不肖之心,实畏权重责深。先主命陨在前,臣亲闻亲见,稍一差池,断为千夫所指,身败名裂。安以弱龄登极,行臣所不行,戴臣所不戴,余心惭怍。此乃臣之罪二。”
“安年及十五,堪为大人。臣阅主不深,骄妄之祸也。每虑及释兵,臣以侄涕泪常作,心弱力衰,弹压士将不能,遂按下作罢。然闻大将军所言,安忍而不发,志坚不屈,甚有过己之处,臣深为叹服。一叶障目,方悔当初,此乃臣之罪三。”
“三罪并问,臣请从重处置。陈某一介旧臣,弃之不惜,而明主难得。勿因须发之小,触逆鳞之大,宗主耽耽视之也。”
“臣在狱中,无有颜面再见主上。恳以此书,尽臣难言。”
确实,若是当面言语,凭陈亲王其人颇高的自尊,恐怕难以越过心头阻碍畅所欲言。
“我此前竟是不知道……”百里安通篇阅毕,看到落款之处那”罪臣“二字,眼角不免濡湿起来,“为臣与为君,各有各的忧虑和难处在。”阿修拉恐怕他又要流眼泪,连一边的帕子都准备好了,却见少主人猛一抬头,硬生生地将自己满眶热泪给刹了回去,没有叫一点一滴软弱的证明落在人前。
“怪我,让西海国幕后操弄的内情走漏出去,亲王是知道了您的难处,这才有意把能揽的罪责都往头上兜了。”木翰那瓮声道。
”不对。“未料百里安忍下泪来,伏在案上一声苦笑,“亲王所言属实,用人不察,畏人口舌,勘人不深,这三项都是他应戴的罪过。亏得大将军夜里给我送来这道信,对陈伯父的处置之策,我这里总算是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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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九,赤城毒热的日子一径从盛夏延伸到初秋。
闻说代城主要在众人见证之下将摩多阎罗的定神兽请回神龛,沙漠里但凡还能走动的无一不闻讯而来,按照预定的时日汇集到赤城火辣辣的红墙之下。
未时一到,代城主的人影从城楼上出来了。
人群里多的是头一次得见代城主真容的边远驻民,一见不禁念起先城主百里屠苏登极之时的样子,边比对边说:“果真是兄弟,长得是有三四分相像。”
确实,若那一眼不只盯着少年雪白的肤发去看,他眉眼之间确实有百里家一脉相承的神韵。不过在叫嚣着“妖星降世”那会儿,谁又能留心于此?不过人云亦云地历数代城主妖怪一样的外貌罢了。
饶是到了此时,仍有扑不灭的流言蜚语在围观者中小声地传:“你看那一道墙,是不是当年公子屠苏跌下来的地方?”
“别说了,城里毁伤这么厉害,逮着哪堵墙好也就只能登上哪一堵,不然怎么让这么多人看见。”
说者悻悻然地,话毕放眼望去,满目疮痍之景虽然被眼下围观热闹的人流所掩盖起来,但待人潮褪去,该有的凄哀还是凄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