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府,大牢。
李坡牢房的铁柵外,立著一人。
那人身著交领素色袍衫,头上那顶东坡巾略略歪斜,反添几分疏狂意態。
面容不过三十上下,透著一股书卷浸润出的从容,其不似陈如倬那刻意打扮的做作,也全无寧远县周主簿的油腻。
这才是李坡心目中儒士该有的形象。
他也一改之前油滑、活络的作风,目光清亮,摆出一副读书人的模样,与其隔著铁柵谈笑风生,似是多年好友敘旧一般。
只是可惜周遭牢房早已被清空,狱卒也被赶了出去,无人能听到两人在聊些什么。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那气度不凡的文人告辞离去。
不一会儿,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名狱卒竟是抬著一张低矮的食案进来,步履小心翼翼。
食案被恭敬地摆在李坡面前,狱卒脸上堆著諂媚的笑,
“李公子,这是望海楼刚送来的菜,我给您介绍介绍。”
青瓷盘里盛著饱满的蟹酿橙(注1),橙香裹挟著蟹肉的鲜甜扑鼻而来。旁边是红泥小炉上煨著的炉焙鸡,鸡皮油亮,红褐色的酱汁在炉火余温下咕嘟著细小气泡。莲房鱼包形態精巧,翠绿的莲房托著雪白鱼蓉,清淡雅致。
一只青玉酒壶旁,两只素瓷酒盏,壶身上刻著三个小字:玉练槌。
几样本地特色同样醒目,將各种食材放入瓦甌中烹煮的杂烩甌菜,青白相间;另有一碟码放整齐的檳榔切片,配著小碟的蔞叶和雪白的蜆灰粉。
“公子,檳榔需配合这两样一起嚼食,滋味辛辣,有提神、祛湿的功效,公子请慢用。”然后狱卒躬身行礼便离去了。
李坡深深吸了一口气,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几下。自从莫名其妙来到这南宋末年的海南岛,每日皆是粗饭,何曾见过这般美味?他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腹中咕嚕作响,却只是端坐不动,目光投向牢门方向,似在等待。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门外终於响起沉重而略显拖沓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带著石地的摩擦回音。
“张队將,久仰大名!”李坡立刻起身,脸上瞬间堆起热情的笑容,“今日特意备下酒席,只为与您把酒言欢。来,咱们一醉方休!”
来人赫然是之前打铁街上那跛脚军汉,他站在原地没动,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他扫了一眼案上那堪称奢华的酒菜,又看了看李坡脸上热切的笑容,眉头紧锁,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
“酒席就免了。”他声音沙哑低沉,每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地上,“我张去疾不吃这一套,也不爱那些虚头巴脑的空谈。有什么事,还请直说。”
李坡不以为意,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认真起来,迎上张去疾审视的目光,直入正题,
“实不相瞒,小子確有一事相求,还望张队將万莫推辞!”
“你既能请动云鈐辖,又能让郑家门主发话,將我唤来。有事找他们,比我这个退伍丟了差事、只剩条瘸腿的老兵有用得多。”
“张队將此言差矣。小子自登岛以来,也算见过些人物。市侩商贾、油滑胥吏、凶悍海寇、文雅书生。形形色色,唯有张队將您,身居微末而心怀忠义,临强权而不折傲骨,此等风骨气节,才是我辈所敬!”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恳切,“而小子所求之事,非忠义刚直如张队將者,绝难胜任!”
张去疾轻哼一声,显然並未被这番吹捧打动,
“说吧,绕这么大圈子,到底要我这瘸子做什么?杀人放火?还是给你当打手?”
“非也非也!”李坡正色道,“小子对张队將一片真心,所求也不过是请张队將重新去干老本行,再做一次队將罢了!”
“让一个瘸子当队將?你是来消遣我的?”
“在下看重的乃是队將您多年的沙场经验。小子所求皆为黎民百姓!云鈐辖已同意,在白沙口水寨新设一队將之职,统兵五十,兵额可扩招至百人,由你张去疾全权统领,只为剿杀陈明甫那海贼!兵员由你自行招募,首要便是人品可靠,寧缺毋滥。粮餉器械,也是管够。”
他略一沉吟,“只是为免物议,会有一位云家的心腹家奴隨营监理钱粮开支,但张队將之清名,小子深信不疑!”
“陈明甫那群海贼可不是百十人就能解决的。话说回来,你都能为我安排官职,不知阁下什么身份,为何在牢中呢?”
李坡脸上露出一丝尷尬,摸了摸鼻子,坦然道,
“额……小子,小子就是陈明甫手下一海贼。非是要您剿灭整个连珠寨,而是灭掉他们在梅山地区的一个几十人分队。在牢中是因为街上替您打那一巴掌出气。”
“原来是你!”
后面李坡將具体细节告知於他,並將王二牛託付,让其一併参与训练,有什么紧急之事他可以让二牛传递讯息。
从始至终,张去疾都没动过桌上的酒菜,只是静静听著,偶尔点头,偶尔皱眉。直到李坡说完,他才沉默片刻,缓缓道,“某应下了!”
说罢,他转身就走,跛脚的步伐在监牢的石板路上敲出“篤篤”的声响,很快便消失在门外。
李坡长长吐出一口气,將目光重新投向案上,再也按捺不住,拿起筷子就夹了块蟹酿橙。
橙的酸甜完美解去蟹的微腥,只余下极致的鲜甜在舌尖爆开,几乎不用咀嚼便顺著喉咙滑下,满口生香,舒服得他眯起了眼。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他含糊不清地感嘆著,又伸筷夹起一块炉焙鸡。
鸡皮已被煨得软糯胶黏,酱汁浓稠,色泽深红髮亮。入口咸鲜微甜,带著一丝焦香和酒香,鸡肉早已酥烂脱骨,只轻轻一抿,浓郁的滋味便在口中层层化开。
至於莲房鱼包,鱼蓉细腻柔滑,带著莲子的清香,同样令人慾罢不能。
最后李坡提起玉壶,自斟自饮,赞了一声,“好个玉练槌!”
这个名字果然形象,酒体如白玉般纯净,口感醇厚有力,如同“槌”一样有衝击感。
牢房外,琼州府城的夜才刚刚开始。明灭的灯火勾勒出屋舍的轮廓,海风送来遥远的潮声。
李坡在牢內大快朵颐。
正在此时,一个怯生生、眼角掛著泪痕的十五六岁男孩走入牢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