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雅结婚的时候,陆天真又回到了明越镇。阔别七年,明越镇并无明显变化,咸香的海风依旧徐徐,味道更浓郁些许。低矮的独栋房屋拥簇在一起取暖,排排坐落在沿海地段。成片喧嚣的街景到了炎夏只能幽幽地冷清下来,似乎步入睡眠期。街道交通的交汇处,多见商铺成群营业,硬是圈出了繁华的中心区,那条最出名的街道就叫做花街。脚下是由沥青铺成的道路,漫长且多分岔,外地人一般不适应,稍不留神就会迷路。当然,成长在明越镇的陆天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即使她七年前已远赴他方开启新的人生,但明越镇的记忆总鲜活地保留在大脑里。
陆天真闻到熟悉的海风,忍不住贪婪地多呼吸几口。这是北京没有的。北京留给她的是沙尘般堵人口鼻的空气,令她想念明越镇,那个因地处南方,拥有碧海蓝天,舒适得犹如世外桃源的南方小镇。
这一天她穿着一条雪纺小白裙,唯一的配饰是一对紫水晶耳环。她依旧不惯在夏日佩戴太多饰品,非常畏惧因燥热生出的黏腻感。她撑着太阳伞,努力平复着心情,在烈日当头的十二点踱着步,朝杨晓雅家走去。
路过花街时,陆天真瞧见卖炒冰的小摊贩。炒冰也是明越镇独有的,大冰块放进搅拌机碾碎成细末,再全部盛起来放进炒冰锅里,拿起木铲子一边按压一边翻滚。这些冰细末也不化成清水,反而一点点凝聚成冰团,晶莹剔透。接着,这些冰团被放进碗里,加上少数珍珠、陈皮、红豆、菠萝块、西瓜块,最后淋上特制的黑糖水,它就是最棒的黑糖炒冰了。陆天真还记得年少时一到放学,她便跟杨晓雅和马浩君骑单车,一路嬉笑着来到花街,在小摊贩面前停下来买碗炒冰吃。摊主是个年轻姑娘,约莫十八岁,当年跟陆天真同样年纪,却早早辍学做生意。她见陆天真来,自知是熟客,便特意放多几块西瓜,那是陆天真最喜欢的水果。
这一次陆天真经过时,看到小摊贩仍旧是那个年轻姑娘,哦,如今倒也不算年轻了。此时她脚边凳子上坐着一个五岁大的男孩,咿咿呀呀地说话,说的是“妈妈,要吃冰花”。摊主见着陆天真,顺口问:“美女,吃冰花吗?”
陆天真摇头拒绝,发现对方已经不记得自己了。相隔七年,哪能不变呢?陆天真自己都过了爱吃炒冰的年纪,现在的她注重养生,生怕胃炎再犯,从此再也不敢碰冰冷的食物。
陆天真心下感慨道:“所有的变化都是悄无声息的。”
穿过花街,继续朝杨晓雅家走去。明知下个路口左转就是杨晓雅的家,可此时稍作停顿,她竟慢慢地往右转去,在路边停下来了。
眼前的房子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三层楼的独栋格局,墙壁微微斑驳,露出时日的伤痕。里头依旧住着人家,可惜大门敞开,看不见里面的景象。门前原来种的芒果树也不见了,地面残留着被挖走的洞口,硬生生被水泥填堵起来,显眼且突兀。
这是陆天舟的旧址,陆天真还是记得的。他的房间就在第二层最左边,窗户上挂的窗帘从简洁的米黄色换成繁复的卡通印花,提醒着她切莫掉进回忆里。然而陆天真顶着烈日,头脑有些发昏,还是想起年少时光的清晨。他们哪一方早到,就会发短信示意,再给对方买早餐。反正彼此互为同桌,往来亲密有默契,旁人都习惯将他们视为一对如假包换的兄妹。
也是,陆天真和陆天舟哪能听起来不像兄妹?仗着两人的名字容易引人误会,往日的陆天真总是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他所有的好意。久而久之,自己也当真了。
陆天真细想起来,也已经七年不见陆天舟。说也奇怪,只要她翻开相册,那些零碎的照片就将陆天舟的一切反射回她的脑海,仿佛他从未缺席过。只是陆天舟怎么知道呢?至于她为了寻找陆天舟,研究生一毕业就奔赴S市,怕陆天舟也是不知道的。
手机突然作响,陆天真低头一看,是恒泰集团的HR刘倩发来的短信:“周知:总经理下周一回公司,请各位及时做好工作汇报。”
陆天真讶然了。幸运如她,刚来到S市就进了名声大噪的恒泰集团,然而该承担的职责,她还没完全摸索清楚。身为职场新人,她还未来得及适应工作,甚至连总经理的样子她都没记住,殊不知入职的第一个周末就马不停蹄地赶赴闺蜜杨晓雅的婚礼。
她简洁地回复“好,谢谢”,心里却想着:“陆天舟,我已经来到S市了。你还在吗?”
那天接到杨晓雅的好消息时,陆天真刚在恒泰集团完成入职合同的签订,以此证明她在S市里落地生根了。临走时,HR刘倩还特意提醒陆天真和身边一个扑闪着大眼睛,嘴唇涂着艳丽口红的女孩子:“陆天真、李菲菲,你们都是新来的访谈编辑,恒泰集团有一个月的试用期,到时候只招一个人。希望你们好好努力。”
说完,刘倩送给她们一个good luck的笑容,便转过身离开。陆天真望向李菲菲,她也望着陆天真,不同的是,李菲菲的眼神里透出自信和轻视。李菲菲一身成熟的职业打扮,黑色紧身裙更衬得她身材姣好,还未凑近,香水的甜腻味就袭来了。作为同龄人,陆天真穿着一件略宽松的圆领白衬衫,和一条有印花的宽摆黑裙子,对比之下显得稚嫩。陆天真被李菲菲的香水味一呛,便低头尴尬地吐了一口气,刚想重新跟她打招呼,谁知李菲菲已经开口:“我是李菲菲,刚从哈佛留学回来,主攻经济。”
“你好,我是陆天真。”陆天真把手伸出去,只简单地报上姓名,不愿再多说学校背景。虽然自己是北京某知名大学的应届研究生,但面对这样强大的对手,她仍然羞于出口。
谁料到李菲菲并无意愿与陆天真握手,呵呵一笑说:“我看你主攻文学,不晓得你来到这种互联网公司,能做什么?”
陆天真愣了一下,不晓得如何接住她的话,只好反问回去:“你怎么知道?”
李菲菲翘起食指,指了一下陆天真抱着的文件夹,那透明的封面下面正是她的简历信息。陆天真有些窘迫地低下头,想挡住,却听见对方犀利地说:“没关系,反正留下来的一定是我。”
说完,李菲菲露出一丝令人不适的笑容,背过身朝电梯走去,精致的黑色高跟鞋敲得地板叮咚作响。陆天真当场杵在原地,动弹不得,后来她失魂落魄地离开恒泰集团,自责无数遍:“真是笨!”
那一天,当杨晓雅打来的第十三个电话时,天已经黑了,地面上的热气开始渐渐地流失,生出一丝凉意。陆天真站在公车站上眺望着还未到站的323路公车时,才从包包里摸出手机,顺手按下了接听键。紧接着,左耳轰进去了一段高分贝的尖叫声:“真真!你怎么不接电话啊!”
杨晓雅说话一向急促不安,仿佛随时都在准备战斗。
陆天真卸下心防,疲累地说:“今天办理入职手续呢,手机只能调了静音。”
“哦,什么工作啊?”杨晓雅似乎没有兴趣知道,只是快点结束话题。
陆天真与她相识多年,早就理解她的心思,嘿嘿一笑说:“就小小的编辑咯。你有什么急事啊?”
杨晓雅这才又活过来,急切地说出她的好消息:“真真,我这周六要结婚,你可要来当我的伴娘啊!伴娘服都给你买好了。”
话筒里传来杨晓雅得意忘形的声音,带着收都收不住的幸福感。陆天真恍惚起来,往日印象中,“真真,我只能跟你厮守终生了”是她每次失恋后最喜欢对她做的保证,仿佛这个世界只有陆天真能真心待她。在经过第N次的恋情后,这一次遇见新欢沈浩然时,她没有刹住脚,直奔婚姻的坟墓去了。
说起来,沈浩然还是高中的邻班同学。可惜那时他长得又黑又瘦,非常内敛,陆天真和杨晓雅都不曾关注过他。没料到那年高考放榜,他竟然是全省的文科状元,一时间风头出尽。七年后,他却成了杨晓雅的老公,倒也是造化弄人。
陆天真内心感叹不已,嘴巴已经回应了她:“这周六?怎么这么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接下来的日程表,忐忑不安地想着这周六一定赶得及她的婚礼。
“这日期是早前定下来的了,只是我忙着准备婚礼,你也忙着找工作,我就忘记了。我今天早上帮你买伴娘服的时候才想到……才急急忙忙给你打电话,谁叫我们是闺蜜,你应该不会怪我吧?”
电话里传来杨晓雅欲言又止的声音,言语中充满歉意。也是,对于杨晓雅来说,就算她今晚结婚,作为闺蜜的陆天真也会毫无怨言地赶回去吧。想着,陆天真扶额说:“真拿你没办法,那我们周六见吧,我先搭公车了。”
眼前的公车缓缓刹住,打开了车门,陆天真耷拉着脑袋走上去,花光了今日所有的力气。当她找到车座坐下来后,手机又震动不停。
原来是刘倩。
她说:“Hi,陆天真,我是刘倩。我要通知你一件事,这周你的工作就是研读资料。”
“资料?”
“对的,有关往期的访谈资料,明天我会放你的办公桌上,这两天你好好研读。记得了,好好研读。”
陆天真从她的语气里好像听出什么暗示,一下子挺直背部,说:“好的,谢谢刘倩姐。”
挂了电话,不由自主地呼出了一口气。陆天真靠在座位上,望向窗外缓一缓情绪。这是她第一次来到S市,从眼帘穿梭而过的流光,衬得整个都市愈加迷离。这里的繁华是有声有色的,好像随时都能把人卷入欲望的漩涡。到处耸立着冲破苍穹的高楼大厦,遍地游走的豪华私家车,看得人眼花缭乱。这并不是令人难以适应的,在北京七年,陆天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氛围。只是这一年从学校毕业后,陆天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S市。
这一切都是为了陆天舟。
想起陆天舟,陆天真感觉内心柔软到发酸。他就像一片璀璨的星辰一样,曾经温柔地守护着她。只是那年高考前后,许多未知的打击翻天覆地,席卷了他们的青春期,吓得陆天真仓皇而逃,与陆天舟的联系也硬生生地被她切断了。
这一次陆天真回到家乡,或许是杨晓雅的婚礼成全了她,让心中潜藏的念想能够安息吧。
突然,陆天真的手机又乍然响起,将她拉回现实生活。陆天真看到杨晓雅的名字,吓得不敢看信息内容,就急忙加快步伐,继续奔赴目的地。
好不容易在约定时间来到杨晓雅的家门口。陆天真按门铃时还明显听到里面传来的起哄声,一阵接着一阵,像海浪一样节奏分明。门内传来跑步的声音,很快的,有个高大的男孩打开门,脸上还挂着幸福的笑容。
他看到陆天真时惊喜地说:“真真姐,你终于来啦!”
说话的人是杨晓雅的弟弟杨伟明,七年未见,他长得那样高,足有一米九,看陆天真时如同看一只小猫。只是没想到,以前白白净净的小男生,变得那么黝黑结实。见陆天真微微张大嘴巴,他便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说:“真真姐,你是不是认不出我了?我现在加入了篮球队,所以天天训练,免不了一顿晒。”
陆天真未来得及反应,他又把头转到里边,大喊:“姐,真真姐来啦!”
“啊啊啊!你终于来了。”房间内的杨晓雅穿着白色婚纱,颇为鲁莽地想从房间里冲出来,但是被她的家人制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