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道之。就《六经》言,《诗》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
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
实义。上自贤圣,下至愚騃,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
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
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
则感易交。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二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二
帝三王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窦也。故闻“元
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言者无
罪,闻者作诫,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用至于谄
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剚矣。《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
苏、李。《诗》、《骚》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
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
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虽义类不具,犹得
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
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
之例者,百无一二。于时六义浸微矣!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
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
凉”,假风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华”,感华以讽
兄弟;“采采芣苡”,美草以乐有子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
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
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
鲍防《感兴诗》十五篇。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
迨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古今,
覼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
吏》、《芦子关》、《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
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废食辍寝,
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陈于
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之”字、“无”字示仆者,仆
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则知仆宿习
之缘,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
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书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
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瞀然如飞蝇垂珠在
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
又自悲家贫多故,年二十七,方从乡赋。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
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
者之域耳。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
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
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
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间,有可以救济人病,
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进闻于上。上以广宸听,副忧勤;
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
成矣!
又请为左右终言之。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
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
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
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
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