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凤展一直静静地听着,脸上欲言又止的神情,混杂着欣赏,玩味,忍俊不禁,似乎还有些许含而不露的担忧。直到李兆麒说完,他伸出手去,用拇指按在李兆麒眉心,揉了一揉。
“别皱眉,”他柔声说道。
他们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再说话,似乎两个人都在揣度对方心里正想着什么。李兆麒一旦安静下来,方才那股兴奋而凌厉的杀气,便像敲破酒坛后窜出来的酒香一般,迅速消弭于无形。
“睡吧,”终于还是杜凤展开了口,“否则我要抱着你睡了。”
李兆麒没有反唇相讥,他重又翻了个身,往墙壁那边挪了挪,在两人之间让出更大的距离。
他盯着墙上的一个斑点看了一会儿,感到后颈上的麻痒消失了。
也许是因为仅仅被月光冲淡的黑暗,也许是因为吹在后颈上温热平缓的呼吸,也许不过是他并没什么睡意,只能躺在这里随便想些什么聊以自娱,只不过连他自己都没预料到,他想起的是那样久远——虽然依然清晰——的事情。
那个重阳节,那次本并不愉快的捉迷藏,那个在日后变得再熟悉不过的古墓,那个至少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承诺。
“飞哥哥,”鬓边插着一朵茱萸的垂髫幼童仰起头来,扁了扁嘴,与其说是茫然无措,倒不如说是一脸于心不甘的表情,“一个人也找不到的话,会被他们当做笑柄吧。”
杜飞几乎想按按太阳穴,捏捏鼻梁,再抓抓头发——或者任何能表达他现在心情的动作。
几个加起来已然一百好几的大男人,和两个加起来还不到十岁的小孩子捉迷藏,居然各个藏得如此隐蔽稳妥全无声息,似乎打定主意,不等到小少爷们哭出声来绝不现身。这种执着还真是……令人动容啊。
然而他最终只是将手指抵在唇上,压低声音,“不,不会的。”
他蹲下身,将李兆麒背起来,全无笑意地咧了咧嘴角,柔声道:“找不到他们,就让他们来找我们吧。”
他深知门客家人的忠诚与亲近,所以通常会放任他们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把表少爷逗哭”?这从来不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
何况,对这座山,他足够熟悉。
他向四周看看,辨认了一下方向,尽可能地压低身子,放轻脚步,朝山上快步走去。他并没有沿着被路人踩出的小路,而是轻车熟路地钻进长到他腰间的矮灌木中。李兆麒安静地在他背上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也许是因为奔跑和被搂得太紧,两个人的呼吸声在他耳中被放大了很多倍,压过了脚下的野草发出的沙沙声。
越往上走,灌木丛越高越密,几乎要把他整个埋在里面。凌乱的枝条左一下右一下地扯着他的袖子和头发,成心要给被他踩进泥里的同类报仇似的。于是他停下来,把李兆麒的头发和脸都严严实实地裹在风帽里。
再次停下来时,他们站在一碣残碑前面,这石碑从中间断成两截,一截躺在地上,由于日日被露水侵蚀,已经被青苔盖满,掩在衰草之中,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另一半虽仍然立在地上,但碑上的鸟篆虫文,经过不知多少年的风雨,大多已漫漶不清,就连断裂的边缘,都已经变得圆滑起来。
杜飞把李兆麒放在地上,蹲下来,认真地看着他。
“麒弟,你听我说。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会有死人。不,你不会看到他们,但是我要告诉你,他们也许就睡在墙的另一边。如果你害怕,我们可以不下去,躲在碑后面就可以了。”
“死人?”李兆麒似懂非懂地重复这两个字,眨眨眼睛,似乎是在努力理解这段话的意思,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有你在,我不怕。”
“乖。”杜飞捏捏他的脸,起身拨开一丛杂草,露出一个半人多高,黑洞洞的洞口。
他们手拉着手走进去,阳光像被一道符咒彻彻底底的封在外面,甬道里阴暗潮冷,对于两个孩子来说倒颇为宽敞。摸着黑走了几十步,便到了甬道的尽头。那是两扇石门,李兆麒努力抬起头,依稀看到门两边各雕着一个武士,一个执戟,一个执旌,怪吓人地瞪圆眼睛。两扇门一前一后,错出了一尺来宽的缝隙。杜飞显然对这个地方很是熟悉,他一只手把表弟搂住,护在身前,从门缝中滑进去,在一片漆黑中走了两步,轻车熟路地往左一拐。
火折子的光亮起来时,李兆麒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然后他呆住了,愣愣地抬着头看了半响,发出了一声惊叹。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这个三岁的孩子并不知道这是古墓中的一间墓室,也不知道四壁上画的是墓主人的出行图和升仙图,他只是觉得这些图案虽说好看,却也特别的不对劲。图画的颜色鲜艳却又暗淡冰冷,画中人表情僵硬,但不知为什么,又透出一种如痴如狂的喜悦笑容。他盯着这一队队穿着朱红衣裳,骑马的,走路的,打幡的,敲鼓的小人,仿佛看到他们缓缓行进,走出画面,走出墙壁,走到不知通往哪里的虚空。
这种感觉真让他不舒服,但却莫名地有种吸引力,死死地拽住他的视线,无法挪开。他觉得心中翻腾,急切地想说点什么,但却根本不知该如何用语言来形容。于是他终究只是缩起脖子,打了个寒战。
他终将会习惯于谈笑之间生杀予夺,习惯于看着一个人慢慢流尽全身的血,面不改色得就像打翻一杯水,习惯于在每个不管死得多么痛苦的人脸上看到类似微笑的诡异表情。但这,毕竟是年幼的李兆麒第一次与“死亡”狭路相逢。
正像杜飞说的,这间墓室中并没有停放棺木,或者它也许本就是留给生者的——在某些足够遥远的朝代,为了守孝或避世而住在墓中并非罕见。但室中的布置,应该已不是当年的旧貌。地上铺着一领竹席,四角用虎型席镇压住,上面凌乱地堆着十几卷书,甚至还有两捆竹简。
“飞哥哥,这个地方是你的秘密么?”他奶声奶气地问。
杜飞用火折子点起放在席边的灯,又燃起香饼放在香炉中,笑吟吟地回转过身来。
“从今天开始,它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他大咧咧地在席上坐下,示意李兆麒坐到他的腿上,从袖中拿出一把小小的玉梳。他的头发比李兆麒长了许多,也并没有束起来,这一路又是跑,又是被灌木丛扯来扯去,已然乱得很是可观,他却不以为意,随便甩了甩头,把几缕被汗贴在脸颊上的发丝拢到耳后,便替李兆麒解开风帽,摘下那朵被压得皱巴巴的茱萸花,交到他手里,便认认真真地给李兆麒梳起头发来,他梳得又轻柔,又仔细,哪怕只是几根头发缠在一起,打了个小小的结,也给慢慢地梳开,看神情,就像是在干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样。
“飞哥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在捉迷藏时赢了他们呀?”怀中的小雪团玩着茱萸花,嘟起嘴来,难以释怀地问。
杜飞露出一个和他年纪不符的宠溺——甚至可以算是慈爱的笑容,梳完最后一下,把玉梳放在一边,抱起李兆麒,让他转了个身,和自己面对面坐着,俯下头,几乎鼻尖碰鼻尖的看着表弟的眼睛。
“麒弟,你要知道,我们都还是小孩子。我们会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会害怕,也会哭,这都再正常不过了。但是——”他把手轻轻搭在表弟肩上,用一个七岁孩子能表达出的最郑重的语气说道,“总有一天,只要我们两个并肩而立,就没有任何事情能难住我们,也再没有任何值得畏惧的东西。”
李兆麒的表情就像是眼前摆了从没见过的新奇玩意,他的眼睛因为兴奋和期待而闪闪发亮,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对他微笑。
“真的吗?”
“我从来没骗过你吧。”杜飞含笑说道。
李兆麒重重点了点头,“嗯!”他大声应道。
外面传来一阵声音,一开始像是呼呼作响的风声,但渐渐的越来越清楚,也越来越焦急,到了后来,似乎已带了哭腔。
“少爷,表少爷,你们在哪儿啊——”
杜飞搂着表弟,安安稳稳地坐着,微微摇晃身体,没有一点想要站起来走出去的意思。他把嘴凑到表弟耳边,悠悠然地挑起一边嘴角,低声笑道,
“你看,这回会是谁笑话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