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日的剑法,是高明的谋士。不动声色,运筹帷幄。但在今天,却是女人。美艳无双的女人,心肠毒辣的女人,却偶尔露出一丝天真单纯。不是示弱,而是引诱。
危险的女人,危险的剑法。
两人已不知过了多少招,雪越下越大,却没有一片雪花能飘到两人周围一尺之内。两人的脸上都已是湿淋淋的,只不过不知是汗水,还是被内力融化的雪水。打到兴起的两人,似乎都没有听到一阵慌慌张张的脚步声,直到一个女人的喊声在阶上响起来。
“将军,夫人生了,是个千金!!”
两个人都是一愣,招式用到一半,却已无法收回。大胡子大喝一声,长矛直刺过来,本来没什么奥妙的一招,却似雷霆万钧,不可抵挡。年轻人这一招若是用老,只怕就要把朋友间的比试变成两败俱伤的悲剧,可是回撤却已来不及,眼看长矛已到眼前,他脚下微移,身子一侧,把剑交到左手,右手攥住了矛身,随着来势后退了几步。
大胡子也不撤矛,也不撒手,哈哈哈的三声长笑。他已三十多岁,才有这第一个孩子。偏偏妻子难产,从刚下雪时就进了产房,直到晚上也没有出来。他等了一天,忍耐力早已是强弩之末。若不是他这位平生至交逼他打上一架,又用暴风骤雨般的招式逼得他无暇走神,恐怕他已经冲到产房里,把孩子从娘胎里揪出来了。
“是个闺女啊,闺女!你听到没有重言,闺女!!”
他只是大笑大嚷,顾不上奇怪朋友为什么不像平时那样,说一些分不清是祝贺还是挖苦的怪话,甚至也不放开长矛,只是低着头在那里不知想些什么。等到他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重言的脚下,夜幕中银灰色的雪地上,已经积了一小滩看起来是黑色的血。
为了卸去他那一招的千钧之力,他的朋友被震裂了虎口。
“重言……你,你没事吧?”他咧开的嘴角僵在耳根,但被叫做重言的年轻人却没有回答。
“会集众彩以成锦绣,会集众字以成词谊,”他抬起头来笑了笑,说了一句完全不着边际的话,“宋文,我干女儿就叫宋文吧。”
在他的身后,月亮的影子虽然已爬高了一点,但仍然是斜斜的挂在空中。
本朝开国之初,将九位功臣封为郡公,并将他们的府邸分列于皇城的九座城门之内。开国皇帝的赐宅诏中,除了温言褒奖,还请九位重臣以拱卫之势长镇京畿。但在世人的口耳相传里,这只不过是为了将他们控制于股掌之中而已。但不论如何,近二百年过去,作为九公之一的杜氏仍然恪守祖训,在皇城东北的永嘉里聚族而居。
这一日正是上元佳节,可惜自早晨起,大雪便流言一般沸沸扬扬的撒了一日。不过就算是天寒地冻的天气,内室之中仍然温暖如春,就连风声都传不到这里。室中摆着一张八仙桌,北边的主位空着,两边各坐着一个女子,都做出阁妇人的装扮。南面则并排坐了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大概六七岁的年纪,神清骨秀。眉眼虽尚未长开,却有一种黄口小儿本不该有的淡定了然的神情。另一个才不过两三岁,头发垂在颊边,其黑如墨,更显得一张小脸如雪雕玉砌的粉团一般,煞是可爱。桌子上已摆满了菜肴,但一家之主不在,不能下箸。这幼童一双眼睛只盯着桌上的菜,却并不吵闹着要吃,偶尔身边的少年俯下身在他耳边说上几句,他便咯咯的笑起来。
门外一阵脚步声,不等走近,守在门口多时的仆人便已打起帘子。随着一阵寒气,一个三十出头男人匆匆走进来。虽冻得鼻尖颧骨都是红通通的,却是眉飞色舞,喜动颜色,全然不像平日里那个沉稳老成的琅琊公。他见一家人都等着他,那幼童更是眼巴巴的看着桌子正中摆着的一碟虾元,似乎眼看口水就要和眼睛一起掉出来,连忙一边朝八仙桌走过来,一边摆摆手,“快吃快吃,怎么还在等我呢。”
那幼童听到这句话,如闻赦令,抓起筷子,径直伸向那碟虾元。怎奈人小臂短,尽力伸长胳膊和筷子,却还是够不到。不等他放弃努力,坐在旁边的少年已伸出调羹,连舀了三个元子,堆在幼童碗里,想了一想,又舀了一个,叠在已经堆得高高的碗中,压了一压。
琅琊公杜霖刚刚坐定,坐在他左侧的女子已斟满一杯温热的花雕递了过来,迫不及待的问:“相公,怎么样了?”
杜霖接过花雕,一饮而尽,将酒杯猛地往桌上一放,“生了!是个姑娘,这下可趁了他的愿!”
两个女子虽然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却仍不约而同的合起掌来,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坐在杜霖右侧的女子年纪稍轻,表情中仍有几分闺中女儿的羞涩拘谨,此时便轻轻笑着,说道:“宋将军喜得千金,嫂嫂也有孕在身,不日便要生产,今年真是双喜临门。”说着,便转头看着那少年,笑道:“小飞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被叫做小飞的少年本一直在笑着看那幼童埋头吃虾元,听到女子问他,才抬起头来,往他母亲身边凑凑,撒娇似的一笑。
“我自然都喜欢了。”
他说话的这会儿工夫,身边的小孩子已悄无声息的站起来,踮着脚,用调羹捞起一个虾元,慢慢的撤回来。少年嘴上还和父母寒暄着,手上却拿起筷子,夹住了幼童那已送到碗边的调羹。那孩子见此,倒也不耍赖撒娇,只是撅了撅嘴,便把调羹送到少年嘴边。
“麒儿呢,喜欢弟弟还是妹妹?”杜夫人顺口便问。话一出口,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却发现嘴里叼了个虾元的儿子飞快的抬起眼睛,盯着她看了一眼。再看对面,那归宁省亲的杜小姐的笑容,也分明有几分尴尬。她轻轻“啊”了一声,自觉失言,脸颊上立刻烧了起来。
但年幼的孩子如何明白这话中的玄机。他咽下嘴里的东西,转头看了看几位脸色都不太自然的长辈,粲然一笑,口齿异常清晰的说道:
“麒儿喜欢飞哥哥。”